他行色匆匆, 将将勒住马缰, 沉声汇报情况。 “禀世子,叛军方才闯宫了。” 果然如裴景琛所料, 先前从东宫出来, 他就派人去放了消息, 声称高宗奄奄一息, 临了却偏偏只唤了太子一人进宫。 这消息一出, 无论是真是假, 终究是在萧承豫心里埋了个怀疑的种子。 何况今日午时,太子已然送了拜帖, 先行入宫,更佐证了他派人传出去的消息。 眼见皇位就要落入太子之手, 饶是萧承豫再心思深沉,此刻也终于沉不住气,自然咬饵上钩。 若是论起来,也只能怪他智谋有余,而疑心太重,终究是画地为牢,自寻死路。 “全军听令,不得惊扰百姓,不得滥杀无辜,不得败坏军纪。”青年侧首,扫了一眼身后严阵以待的士兵。 将士们虽都是西郊大营的兵,大部分却得训于宋麒宋都尉,是以这些年都按着裴家军的规矩办事,闻言异口同声道。 “属下得令!” 幸而国公府离皇宫并不算太远,此时街上百姓果然不多,也早听到了最近不太平的风声,故而他们这一路倒也还算顺利。 只是进了皇宫,这才发现情势危急,宫门四敞,尸体已经歪歪斜斜倒了一地。 裴景琛的心不自觉地揪起,更担心被困在漪兰殿的秦姝意,遂唤了成均过来。 “你留在此处,带兵杀贼,我去救夫人。” “世子……”成均正要说什么,却又被眼前的青年冷声打断。 “这是军令!” 话音刚落,裴景琛也不再看成均,随手指了身后两个步兵,沉声道:“你们两个,随我来!” 一路行一路杀,外城的情况最为狼藉,待赶到内城,厮杀的将士渐渐少了起来。 裴景琛不常来后宫,自然也不熟悉漪兰殿的去向,只好随手救下一个逃命的内侍,由他引路至此。 朱红色宫门禁闭,内里被人上了锁。 青年派那内侍上前喊了几声,却迟迟未有人应,想来也是这宫人担心外面的情况,不敢随意开门。 宫墙颇高,且墙面光滑,并没有可以借力的地方,两个侍卫见他为难,互相对视一眼,果断半蹲在墙角。 “世子!” 裴景琛了然,反应过来,后退几步,小跑助力,踩着二人的脊背,果然跃上了墙头。 他翻墙落在地上,发出的声响惊动了躲藏在宫苑中的内侍和宫女,引得人四散而逃。 青年抽出剑,挡住做鸟兽散的人群,呵斥道:“本世子在此,何人胆敢动乱人心,立斩!” 毕竟是真真正正在战场上搏杀过的人,他只是轻飘飘拿了把剑,还没见血,身上的凌厉气势已然向四周散开。 此时仍被捆在佛堂的秦姝意却被人一杯水泼醒,她浑身冷的一哆嗦,长发垂下来,狼狈不堪。 面前隐约现出一个人影,她凝眸去看,又是一杯水从头泼了下来。 这下是彻底清醒了。 眼前的人面容也露了出来,女子一脸怒容,柳眉倒竖,正是早上气冲冲离开的宁婕妤。 除了面前的人影之外,她还听到了殿外嘈杂纷乱的人声,似乎还夹杂着兵刃相接的清脆声响。 秦姝意不由蹙了蹙眉,没等她细想,宁婕妤已然讽刺地开了口。 “本宫倒是小瞧了你,还有那废物世子,如今竟闯进了宫里来,他倒是也不怕满门抄斩。” 闯宫,满门抄斩? 秦姝意恍恍惚惚,思维转的极慢,然而下一秒,她猛地反应过来。 裴景琛莫不是醒了?! 少女的心狂跳起来,一时之间又惊又喜,喜的是这人没事,如今还活着,实在是太好了。 可是随之而来浮上心头的还有震惊,他怎能光天化日之下,选在这个时辰闯宫呢? 这若是让高宗知晓,只天下人的非议,就能陷他于万劫不复之地。 看到秦姝意脸上藏不住的担忧,宁婕妤这才觉得自己扳回一局,心中不由得舒畅许多。 她仿佛施恩一般地慷慨开口。 “无妨,若是陛下论罪,本宫会为你求个全尸,让你和那位冥顽不灵的夫君合陵而葬。” “你!”秦姝意正要张口反驳,却听到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那扇遮挡二人的屏风被一剑劈开,露出内间青年挺拔颀长的身影。 他手中的剑尖还在不断地往下滴血。 终于看见心心念念惦记的人,裴景琛琥珀色的瞳眸眯了眯,正好看到少女肿胀的左脸和往下滴水的头发,眸光渐渐冷下来。 “宁婕妤对我夫妻二人的归处都考虑的如此周到,还真是温柔敦厚、上善若水啊。” 宁婕妤心中陡然一惊,似乎没料到这人竟来的这么快,看着他的眼神索性染上挑衅。 左右不过是个将死之人,又能奈她何? “呵,裴世子还真是天降神兵啊,命还真硬,前前后后出了那么多事,竟还能活着闯到内宫来,真是让本宫大开眼界。” 裴景琛上前一步,女人却迅速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抵在秦姝意的喉咙间。 “世子,你我之间,还是留些余地为好。” 青年眸光一沉,莞尔笑道:“那是自然。” 说罢果然退后,站在那扇被砍断的屏风旁。 宁婕妤目光落在那扇已然破损得不成样子的屏风上,眸中流露出一丝不忍的神情,但还是很快别开目光。 青年唇角微勾,伸手划过山水图,叹道:“若是早知道是这样好的画,裴某一定不会暴殄天物。” “天水郡的山水果然美,只是现在也难见当年之盛景了,唯一的一幅画也……” 他恍若不经意地叹了一口气,“实在是可惜,可惜啊,娘娘连最后一件留念故乡之物都没了。” 宁婕妤秀眉蹙起,被他的话吸引,不自觉地松开了挟持在秦姝意脖颈间的刀。 “裴世子这话是什么意思?本宫是扬州人氏,世子所说的天水郡,本宫一概不知。” “扬州和彼时的天水郡又有何不同呢?于娘娘而言,不过是一处可有可无的容身之所罢了。” 裴景琛侧头看她一眼,又意味深长地补充道:“毕竟娘娘现在身在临安,不是么?” 秦姝意与她挨得近,听见她的呼吸在一点点变粗重,面上也露出犹豫不决的神色。 女子并未接他的话,反而岔开话题问道:“当初扬州那个周姓盐商,你把他怎么了?” “娘娘想见他?”青年脸上的笑意更深,语调轻松,“莫急,您一会就能见到他了。” 宁婕妤见他神色坦然镇定,自己的心中却仿佛悬着块巨石,久久不能平静,更闪过一丝不妙的预感,遂追问。 “你怎的一点都不担心?” “裴某担心什么?”青年疑惑反问。 “你就不怕逼宫谋反,背上忤逆大罪,满门抄斩,流放八千里吗?”宁婕妤的语调阴冷,仿佛这罪已经板上钉钉。 这也是秦姝意想问的,少女抬眸,直直地望着不远处悠悠然的青年。 裴景琛却仿佛听到一个笑话,丹凤眼中的琥珀色闪闪发亮,宛如蕴着一汪春水。 “裴某是勤王之人,真要论起来,只有功劳,去哪里找娘娘说的忤逆之罪呢?” 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秦姝意猛然反应过来,怪道他如此从容,只因他原本就占理。 显然,宁婕妤也想到了这一层,但她明显还有些不敢相信,拿着刀的手都在微颤。 “你勤的是谁?” 青年的笑愈发真切,思忖一瞬,啧了啧舌。 “自然是三皇子,穆王殿下。” 宁婕妤雷轰一般愣在原地,胸脯剧烈起伏。 裴景琛状似好心地安慰道:“娘娘且宽心,陛下明鉴,皇子谋反,是他自己狼子野心;娘娘久居深宫,深居简出,自然与您无关。” 他嘴上这样说着安慰人的话,却好似用一把无比尖锐的匕首狠狠地将宁婕妤扎了个透。 什么无关,那都是糊弄人的话。 自大周开朝以来母凭子贵,没有皇子谋反,生身母亲还能安然无恙的道理。 更何况,萧承豫是宁婕妤唯一的指望,唯一的念想,如今这指望破灭,她整个人自然像个纸扎的灯笼,被风吹倒在地。 “本宫不信,你素来是个泼皮无赖,在整个京城也是有个纨绔恶名,本宫不信你的话!” 宁婕妤着了急,口不择言。 但殿外的声音却愈发嘈杂,脚步声整齐划一,刀剑擦过盔甲发出阵阵声响,显然是经历过统一训练的人。 下一秒,外面传来太监高亢的声音。 “皇上、皇后娘娘到!” “太子殿下到!” 宁婕妤缓缓站起身,不再看还被捆在身边的秦姝意,踉跄着往外走。 甫见到高宗,她的目光却落在众人身后已经被绑起来、浑身是血的萧承豫身上,心中自然明白裴世子方才说的都是真话。 她跪地求饶,头一声比一声磕的响。 “陛下,都是臣妾这个做母妃的糊涂,猪油蒙了心,这才害了豫儿,豫儿待陛下可一直都是敬重有加啊,陛下……” “求陛下……” “你这毒妇!”宁婕妤求饶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对面的高宗出声责骂,不由得一愣。 高宗由裴皇后馋着,身子远不似往日高大,甚至现出了几分无助和失望。 “事到如今,你还不肯承认么?你!你就是当年赵家逃走的大小姐!” 宁婕妤眸光一沉,只觉得耳边又炸了个雷,垂在袖中的手紧紧地攥成拳。 “陛下,这是有人想要陷害臣妾的说辞啊!澜娘的来处,六郎,你是最清楚的啊!” “人证物证俱在,你还在狡辩!”高宗剧烈地咳嗽起来。 裴皇后见状,蹙眉为他顺气,轻声道:“澜妹妹,人说一句谎话,便要再编造无数句谎言去遮,何必呢?” 话音刚落,殿外的侍卫押上来两个人,一男一女,俱是宁婕妤无比熟悉的人。 男人右额角蜿蜒着一道疤痕,窄长的脸上已经冒出了几茬胡须。 女人长相清丽,仔细端详眉眼之间,同一旁的宁婕妤尚有几分相似。 两人显然已经被用过刑,身上的衣衫破旧,眼眶含泪,只迅速抬眸望了宁婕妤一眼,又飞快地避开目光。 宁婕妤嘴唇嗫嚅着,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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