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奇坐下之后,韩逢草草擦拭了另一张石凳,也坐了下来。 亭子四周枫树环绕,枫叶红得发了紫,层层叠叠地压坠着,天地一片都在这种红中变暗了。 林奇仰头,不禁赞叹:“红叶青山,胜春色何止几分。” 白皙面容衬着绝美景色,双眼明亮清透,霜雪一般,韩逢心中默默地想:傲骨天成,胜红叶青山又不知几分。 “林大人喜欢就好。”韩逢道。 “韩大人之前在林府时病中曾称过我的字,”林奇狡黠一下,“如今何必这么生分呢?” 韩逢哽住。 林奇的性子外冷内热,韩逢重生以来从未对他傲慢过,一直对林奇恭敬有加,两人便没有向前世那般从一开始便起了冲突,之后一发不可收拾,韩逢才得以见到剥开冷傲外表下的林奇,也爱笑,心善又心软。 韩逢喉间微热,千斤之重的两字在他舌尖滚了又滚,还是咽了回去,“林大人说笑了。” 林奇并未因为韩逢的回避而退却,反而兴致勃勃道:“韩大人,你我如今也算是朋友了,成日以官职相称,未免生分,不知韩大人小字?” 韩逢出生贫寒,名字也是随便取的,从来也没有小字。 入朝为官之后,也一直不在意这件事,直到……林奇死后。 韩逢,字子非。 前世回忆涌上心头,韩逢心中一颤,却是满脸肃然,“林大人,你想不想——入刑部?” 林奇彻底愣住了。 韩逢这个人物的命运无论是正反哪个方向,躲不开的一定是刑部,生杀予夺这四个字就像是贴在了韩逢身上的标签,权臣、奸佞,都躲不过去。 而林奇,在户部兢兢业业只差一步便能成为户部尚书,但却含冤枉死的可怜人罢了,兔死狐悲,他的死激起了韩逢想要站到权力顶峰,不为人鱼肉的权臣之心。 林奇,终其一生也没有真正握住过权利这把双刃剑。 韩逢想过他要护住林奇,用他的一切心机谋划将林奇保护在他的羽翼之下,为林奇寻觅一世的安宁,他能做到。 但他不愿。 林奇——该扬名天下,举世皆知,而不是在无知无觉中被他的羽翼所保护和束缚。 将相无种,何人不成! “刑部……”林奇低头沉思,韩逢一定会去刑部,如果跟着韩逢去刑部倒也不错,能看着点儿他,按‘林奇’的人设,其实内心也有对权势的渴望。 凡苦读科考入仕者,有哪个不想建功立业执掌天下? 林奇沉默片刻,抬头对目光灼灼的韩逢微微一笑,“韩大人,这种事,岂是想就能成的?” 韩逢心中一松,严肃的面上也露出了一缕笑容,“实不相瞒,有位贵人看重,能助我入刑部,我想我孤身一人,前路艰险总是惶惶,所以我就想到了林大人你。” 林奇道:“为何是我?” 韩逢移开目光,望向面前灿烂的红枫,“林大人你又为何会路过国舅府?” 微风吹拂,枫叶摇曳,林奇与韩逢望着同一片景致,静默不言,默契正悄悄滋生在二人之间,君子之交淡如水,无声无息暗藏汹涌。 两人又看了好一会儿,直到有人从岔路过来的声音时,韩逢才起身提议下山。 山脚下的茶棚一见他们就笑了起来,“两位公子,你们可算回来了,再不回来,那两匹马我们可拽不开。” 原来是两人走后,茶棚的小二顺势将两人的马牵在了同一根柱子上,那两匹马亲热要好,头脸相碰地在一块舔来舔去,不知不觉竟是缰绳缠绕,分不开了。 韩逢上前拽住自己那匹马,冷着脸喝道:“畜生,还不老实!” 那匹马似乎也感觉到韩逢动了真怒,悻悻地将马头挪了开来,颇为依依不舍。 林奇也牵回了自己的马,打赏了小二,轻拍了下马背,对韩逢道:“韩大人别动气,这也没什么。” 韩逢对自己的兄弟和坐骑要求都很高,见不得它们在林奇面前丢人。 为此,他天天喝药扎针,现在已经成功成为一个清心寡欲冰清玉洁的好男儿。 孽畜,休再造次。
第96章 高山流水9 一双纤纤玉手落在瓷枕之上,宫人跪坐着小心翼翼地往那手上涂抹艳色蔻丹,王太后一手扶额,眼眸轻闭着,她已快过四十五的生辰,岁月没有给她的面容留下太多痕迹,依旧称得是一位貌美的妇人,她闭着眼睛慵懒地打断了王玄真,“玄真,你这不是在胡闹吗?” “我怎么胡闹?”王玄真冷笑一声,忽然扬起手上的玉扇猛地向王太后砸去,侍卫眼明手快地替王太后挡下,捡了玉扇又恭敬地送回王玄真眼前,王玄真黑着脸夺了玉扇,正反手给了侍卫几个耳光,“下贱东西,要你卖乖!” “好了——”王太后睁开了眼睛,她的目光十分具有压迫性,“仲秋,下去。” 挨耳光的仲秋默默退了下去。 王玄真目光在仲秋身上看了几眼,忽地冷笑道:“哟,新货色。” 王太后听不得王玄真那些出格的话,摆手让宫人们都退下,她手上鲜红的蔻丹才涂了一半,宫人悄然看了王太后一眼,王太后闭了闭眼睛,她也只好退下。 宫殿内只剩下姐弟二人。 王太后坐起身,对王玄真道:“你从不插手朝政,怎么今日非要跟我闹这一出?我听说韩逢在楚云楼做了点文章,挖了十万两银子,你不恨他,反而还要让我提拔他?” “我为什么要恨他,”王玄真舔了舔齿间,“又俊又倔,我疼他都来不及。” 王太后静默不语,她生得一张娃娃脸,面若银盘,两颊丰润,红唇略厚,天然有一股娇憨,即便年华老去,依旧似有一股未脱去的稚气,只有一双眼睛,凌厉锋锐到了极点,“你府里那么多漂亮孩子不够你玩的,你非要招惹朝廷命官?” “你管不着,”王玄真往前,走到王太后身侧,轻轻一推,将案几上的一整套华彩琉璃杯清清楚楚地摔到地上,嘴角挂着笑容,露出银光闪闪的牙齿,“你不答应,我就日日进宫——来、看、你。” 得了调令,王玄真心满意足地出了宫殿,在外头等候的钱不换迎了上来,王玄真的目光却是落在一旁站立的仲秋身上。 王玄真上前,抬手将冰凉的手背落在仲秋脸上,柔声道:“乖乖,疼不疼?” 仲秋轻声道:“不疼。” “好孩子,”王玄真的声音更轻,“跟我来。” 宫中假山众多,有许多挖空的假山可以躲藏其中,用作夏日乘凉很是不错。 钱不换守在假山前,面无表情地听着里头传来的皮肉拍打之声,仲秋喘得厉害,实在是被这人间尤物绞得欲生欲死,尤其是王玄真还细声细气地问他:“我好,还是太后好?” 仲秋销魂蚀骨,诚心诚意道:“国舅天下无双。” 王玄真笑了一下。 约摸一个时辰后,王玄真走了出来,他脚步虚浮,面色潮红,眼角含水,对钱不换低声道:“杀了他。” 钱不换微一点头,走入了香气弥漫的假山之中。 仲秋的尸首很快被宫人发现,是被人拧断了脖子,这可是王太后跟前新进的红人,禀报此事的侍卫惶恐不已。 王太后打了个哈欠,轻声道:“可怜的孩子,埋了吧。” 王玄真回府不久,便听禀报说韩逢来了。 王玄真不知怎么,就是很厌恶韩逢,大约是在韩逢身上看到了上位者的气势,于那人很是相似,恹恹道:“烦。” “那属下将他赶走?”钱不换道。 王玄真冷冷地望过去,“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钱不换低下了头,“爷恕罪。” 王玄真踹了他一脚,“把人带进来。” 钱不换只想一辈子也见不到韩逢才好。 韩逢见了他倒是挺高兴的模样,“钱侍卫,近来一切都好?” 钱不换浑身都绷紧了,不得不摆出笑脸,“韩大人客气了,您瞧着气色也很不错。” “尚可,尚可。”韩逢岂止是气色不错,他都快登仙了,每日茹素吃药扎针,再抄几页平心静气的佛经,可谓极其超脱。 上次韩逢说破钱不换是太后的人之后,钱不换一直在等,等韩逢用这个秘密来勒索要挟他。 但韩逢连一次都没找过他。 留下那一句话似乎只为让钱不换寝食难安受尽折磨。 韩逢见了王玄真,开门见山要让林奇一起调往刑部。 王玄真一听,气笑了,“韩逢,你在得寸进尺?” 韩逢点头承认。 他一坦荡,王玄真的一口气反而憋在了心口,“林奇与你是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林大人有能力。”韩逢道。 王玄真倒没什么都往那方面去想,因在他看来,韩逢是个再‘正常’不过的男人,韩逢看他的眼神毫无感情,不像那个仲秋,挨了他好几个耳光,离去时还要暗送秋波。 王玄真无意与他口舌相争,送一个人入刑部是送,送两个人也是送,他累了,想睡一会儿,胡乱答应了韩逢,叫他滚。 韩逢起身离开,钱不换道:“我送送韩大人。” 王玄真挥了挥手,钱不换忙跟了上去。 国舅府很大,足够让韩逢与钱不换在无人处交涉。 “韩大人,上次一别,十分想念。” “哦?是吗?钱侍卫有相思之情要叙?” “韩大人说笑了,此处无人,不如坦诚相对。” 钱不换鹰隼一样的目中流露出凶光。 韩逢轻笑了一下,“钱侍卫,莫要狗急跳墙。” 钱不换根本不敢杀韩逢,他清楚,韩逢也清楚。 王玄真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但只要这个人在他面前有了名姓,那就不是能轻易除掉的了。 “韩大人,你想怎么样?”钱不换知道这句话一说出口,就是落在了下风,但他也没有法子,把柄落在了韩逢手上,逃不脱了。 “人说狡兔三窟,钱侍卫既两头吃饷,不如再算我一头。”韩逢淡淡道。 这是一场一头扎进去就回不了头的漩涡,钱不换心知肚明,然而无可选择,从他来到王玄真身边的第一日,他就已经万劫不复。 “好。” * “刑部?”齐甚君又惊了,背着手像只鹅一样来回踱步,满脸不可思议,“子非,你是疯了吗?” 林奇收拾公文,“刑部不好吗?” “当然不好!”齐甚君也是官二代,他父亲是礼部尚书,当下就把刑部给喷了个遍,礼部是闲,户部是肥,堪称六部双雄,工部是累,刑部是乱,乃是六部双熊,官二代都往礼部和户部冲,鲜少有去工刑两部卖命的。 林奇听他唾沫横飞地喷完,微微一笑,面上隐有傲气,“我觉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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