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清醒的时候沉睡着,沉睡的时候又清醒着。我有很多话对你说,你略带困惑,并不能听懂。我想说,拜伦先生,如果不能毁灭我,就请留下来。 留下来吧。 我突然又听懂了你在说什么。 你说,别用这样的余生回忆我。 这一刻,即使在梦里,我都觉得可笑起来。你生于我的梦中,我的梦不会这样讲话。 如此同时,我从未如此清醒地认知到,死亡的实质是什么。 死亡不意味着末日,也不意味着离别。 死亡的意义在于这一刻,我无法辨认你是否真实存在过,我也无法辨认生命在下一秒会载于什么介质之上。 说实在的,倘若你不能毁灭我,那也不差我自己走一遭。 我于废墟中与这个虚无的世界诀别,我没有非要等待什么,我当然知道,即使你站在我面前,也无非是一场梦罢了。 梦是时间反常的假象,是潜意识为争取求生所做的一场骗局。我凭什么相信? 直到,深渊的口子完全打开,你从火光中蹒跚而行。 你面容浮肿,没有头发,半身淌着水,躯体虚幻浸在火中,你叫我,闫泽。你给我滚进来。 我的梦不会这样讲话,更不会如此愤怒伤痛地看着我。 我确认你死亡,如同确认你曾经活着。所以当我的手穿过你的脸,连同这虚幻的火都是冷的。 拜伦先生,你曾说过,倘若面对末日,那里会是两个人。 就算不能一同老去,至少让我没有明天。 没有明天,末日何谈离别。 毁了我吧,我最后一次恳求你,毁了我吧。 可你却对我说,活下去吧,闫泽。倘若我的记忆可以组成一个世界,你会在那个世界永生。 你在我惊怔痛苦的视线中迅速燃烧殆尽,如木屑般散了去,仿佛没存在过。 再也没有毁灭,再也没有被毁灭。 确实,死亡不是终点。终点是永恒停留的这一刻。 我想。 倘若我的记忆可以组成一个世界。 倘若那个平行宇宙里有你,就会有另一个我。 有盏蜡烛。 要替我点燃。 至于我。 你说的没错。 我可以笑。 我可以每天不板着一张脸。 我可以将所有不重要的事情都抛之脑后。 我可以做我一切想做的事,只要这件事切实际。 只是这世界再无末日。 往后,全是明天。
第84章 明天。 徐皓不会刻意想有关明天的事。 他确实有一段非常轻狂的过往,年轻且挥霍,那感觉像是从井口往下跳,到处充斥着酒精和令人迷醉的欲望,抬头看看或许有光,但深陷泥泞里反而觉得自在。有时徐皓回顾往昔,这是他唯一的成长期,无可重复,亦无可替代。说到底是他比别人幸运,觉得后悔的那一刻,竟还能从头再来。 从头再来。类似的话徐皓曾对另一个人说过,讨巧借电影里一句台词,只是没想到那人会那样看他。后来有次做梦,徐皓再回到那天高原和夜色湖泊里,日出寒气逼人,太阳升起来仿若岩浆涌动。闫泽在旷野中看着他,像从没认识过那样看了他一眼,然后说。 为什么不呢? 那样一个境地里,确实没任何理由说不。 第二次听见这句回应是在Joseph的催眠过程中,被催眠的那一方口吻冷淡,依旧轻描淡写,Whynot? 为什么不呢? 有时闫泽这种状态会令徐皓将现实与过往搞混。记忆中有个人桀骜不驯且玩世不恭,总轻描淡写揭过去一些事,深究下去没任何意义,徐皓也确实没找到任何意义。后来他们在尼斯的海崖上相见,对方的神态竟没有变,那个瞬间令徐皓想起从前。 从前的二十岁,某个夜晚,与他们共同度过的若干个夜晚并无不同。夜店,徐皓从烟熏缭绕的环境中挣脱出来,大脑轻微晕眩,全身都是刚发泄完过剩精力的倦怠。他倚着后门旁侧点着一根烟,仰头抵在墙上,略带呛人的锈味把鼻腔里混合香水味冲的一点不剩,这才意识到拿错了烟。 被拿错烟的人跟着推门出来,徐皓往旁边侧了下身体,算是让开。闫泽单手在徐皓旁边扶墙撑住,缓了一下酒劲,在身上摸索了一阵没摸着火,就要把徐皓手里的烟抽走。徐皓松手让给他。 闫泽倚靠到徐皓旁边的墙面上,抽起手中所剩的后半根烟。有口烟过肺咽下去,闫泽突然抬起头,颇有些混不吝地自下而上看着徐皓。在徐皓与其对视的目光中,烟气缓慢地从闫泽嘴唇开合的间隙冲淡出来。 那一刻在记忆中留存得很奇怪,好像降格后的电影镜头。周围有人呕吐,有人跌倒在垃圾堆里,有人尖声大笑。门后是狂躁不歇的鼓点,隔着墙壁都能感受到轻微震动。两个酒醉的年轻男人在夜店后门互相注视着,这时闫泽对徐皓说了一句话。话一出口二人的神态莫名凝滞下来,仿佛时空被什么切断,这世界的混乱有一秒钟与他们的精神无缘了。 徐皓用了好几秒的时间,才反应过来闫泽说得是一句诗,是拜伦流传非常广的一句英文诗。二十岁的他在井里下坠,完全不明白这种环境里为什么会有诗,且为什么要有诗。可那一瞬间留给潜意识的惊异是持久的,以至于多年后想来仍有意义不明的余震。几秒后有人推开后门往外走,干冰气体混合着香水味涌出门外。时空链接恢复了,鼎沸的律动声继续在耳边震荡开来。闫泽捻灭手里的烟转身走进去,像无事发生,也确实无事发生。徐皓跟着进去。灯光,炫目的闪灯,疯狂扭动的身体,是年轻的百鬼在夜行。他们坐回到卡座上,有人持续来搭话。 于是诗也只剩表象一层皮,好像水面上一层浮光。 后来徐皓有所成长,一次死亡经历令他以惊人的速度成长起来,这种成长是私人的。从前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现在知道了,也仅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后来又经历第二次死亡,他竟坠入另一个人的梦中。他开始想起一些事,又扛起了曾经觉得边缘化的东西。当徐皓在尼斯的岸边与闫泽再次相见,某种意义上,徐皓觉得这可以说是他们第一次的坦诚相见。那一刻深渊是真实的,浮光也并非无意义的。对方神态一如过往,令徐皓轻易想起从前。当徐皓直面深渊的那一刻,一同坍缩的还有另一个人的过去。 离开尼斯,他们做飞机返回s市。从尼斯回来的路途比往常更沉默。闫泽状态不算很好,有时他会突然握住徐皓的一只手,像是走路被闪了一下,那一瞬间手劲儿大得令人吃惊,紧接着又放开。徐皓坐在旁边,看着闫泽把头沉入双臂之中,同样不怎么说话。 徐皓身上的伤没完全痊愈。虽然不至于要待在疗养院里观察,但禁止剧烈运动,减少户外出行还是必要的。时隔一个月徐皓终于又躺在了自己公寓的床上,周围不下十个人忙着给他在床边布置简单的医疗设备,卧室这么一搞倒是又像回到了疗养院房间。闫泽坐在一边的沙发上,两只手肘撑在膝盖上,握拳抵在唇边一言不发。众人走后,徐皓在床上动作缓慢地翻了个身,两条腿垂放在床边坐起来。闫泽有所察觉,身体动了一下。 徐皓打量着闫泽走近,说,“我怎么觉得你瘦了?” 闫泽走到徐皓身边,失力般沿着床做到地毯上,然后握住徐皓一只手拉到自己的唇边。他说,“我在想,倘若连这一刻也是假的,不如痛快告诉我吧,行不行?” 徐皓觉得稀奇,“你觉得现在是假的?” 闫泽说,“我不知道。我见过你很多次,有时你是你,有时你变成了任何人。你可以对我说任何话但你不说,你可以出现在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就是没我。现在我握得到你的手,有温度,热的。你对我讲话,每一个字我都听得懂。我想说如果连这一刻都是假的,那么我接受不了。确实,倒不如别告诉我,我接受不了。” 徐皓点头,算是听明白他的意思,然后顺着闫泽的话开始分析,“你想,如果我是假的,我会问你瘦没瘦吗?幻觉交流大多都是听不懂的,就算听得懂,也基本不会出现这么接地气的问题,对吧。” 他们之间常年维持着精度非常高的默契,即使话说得模棱两可,但却能让另一个人立刻明白对方想要表达什么意思。闫泽抓着徐皓的手蒙了一会。徐皓又伸手去解自己身上的外套扣子,掀开里层衣服露出自己身上的绷带。室内温度适宜,徐皓赤裸着上半身把衣服扔掉,继续分析道,“你再想,如果我是假的,你会看到这么具象的伤口吗?不会吧。意识是抽象的,即使你能感觉到我有伤,但你不会看得这样清楚。这是我手术后留下的创伤,虽然现在还没完全长好,但可以看得出愈合痕迹。这才是符合现实发展规律的,是固有的、不会再改变形状的痕迹。如果你还是对现实保留怀疑,过两天你再看,这道伤口会愈合得更彻底。它可以清楚地告诉你,这世界是按线性时间发展的,而你所看见的一切,包括我,都再真实不过了。” 闫泽目不转睛地看着徐皓身上长达十几厘米的缝合伤口,他突然感到了一阵剧烈的痛感,仿佛双眼逆着光直视太阳,眼周几乎瞬间就泛起红色。闫泽的手指触及徐皓伤口旁边的皮肤,想落又不敢真的落下去,最终似于清醒中抓住点什么,难忍地问,“疼吗?” 徐皓看着闫泽的头顶一时间没说话,片刻后开口,“还好。”闫泽落在床上的那只手已经攥成拳,徐皓如梦中那样反问,“你呢?” 闫泽垂下头去,沉沉地出了一口气,才说,“我疼。”闫泽顿了一下,声线沙哑得奇异,仿佛暴雨前的沉闷云层,又自言自语般低声道,“我疼。我疼得想死。你不知道你躺在那里是怎样的看着我。你鼻腔有血流出来,还要告诉我你没事。……我疼得都不敢想你到底怎么了。你握着我的手,是有话对我讲,可是我一个字都听不清楚。我送你去手术室抢救,有门隔着,你……”那夜记忆翻涌上来,闫泽抬起左手,呼吸连带着声腔颤抖,下意识用力握住徐皓的手。徐皓回握住闫泽的这只手,用了些力气,仿佛睁眼便可看见是有人留在了梦中永恒的黄昏中。徐皓低下头去对闫泽说,“闫泽,你知道的,如果我不是我,我不会这样对你讲话。” 确实,命运变轨了,真正握住火种的那一刻,竟还能从头再来。 接下来的日子比较平静,徐皓年轻,身体恢复得不错。闫泽状态有所好转,只是晚上不可避免地开始失眠。有一阵子晚上闫泽会在客厅点一盏灯,不是一抽半宿的烟,就是靠在门边看着徐皓睡觉不说话。时而徐皓起夜会被闫泽这神出鬼没的状态吓一跳,不过多吓几次倒也习惯了。闫泽目前状态不需要人照顾,但确实需要点时间来调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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