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选的时机十分巧妙,谢凉要发动战争,但总不会毫无顾忌, 便举办了一场晚宴, 用来安抚人心。 夜色低垂, 宫殿群中暗影深沉, 掩盖住不少秘密。 裴词喝了点酒,酒意上来,不知怎么, 便不想看到晚宴上, 一众臣子被谢凉吓破胆的模样,抿着唇出了门。 他中途起身离开, 原本热闹的晚宴顿时寂静片刻, 谢凉抿唇看他,顿了顿,没有说话。 过了会, 他低下头, 仿佛没看到裴词一般,继续喝酒,宴会随着他的动作, 又徐徐热闹起来。 裴词不再看身后虚假的宁静,转身离开。他没让人跟着,自己随便走了走,是醒酒, 也是想一想自己如今有些散乱的思绪。 他始终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 可这些天, 迅速调集的军队, 因为战事准备的物资,一样样摆在他面前,像事实一样,让他无从辩驳。 裴词为此心烦意乱,却想不清楚,只感觉头疼。 他往外走,宫里四处灯火通明,喧嚣不已,他避开人群,一直到某个僻静的角落旁才停下。 这是御花园的一个偏僻角落,景致十分单薄,只有一片小湖,平素无人前来。 唯有夏日夜晚,头顶参天的枝叶繁茂,月光淡淡透过枝叶斑驳垂落,此处才别有一番景色。 裴词抿唇,安静的看倒映着月色的湖水,脑海中仿佛有什么模糊的念头,不待深想,便被乔装打扮逃的少族长堵在阴影里。 今日夜宴,这少族长本也在列,他不知怎么避开人群出来,头上不伦不类的扣着小太监帽子,磕磕巴巴对裴词说话。 一边说,一边试图将手中的东西往裴词手里放。 裴词站在湖水边,没有说话,平静的看他喋喋不休。 南漠少族长生的高大,相貌也十分英俊。只是大约是种族不同,他说起话来,总有种奇怪的腔调。 虽然如此,他的中原话还算标准,他说的话,即使快了一些,裴词也能听明白七七八八。 但他所说,也的确是裴词如今无能为力的。 对南漠一事,裴词并非没有做什么。 后来的时候,他试图去说服谢凉,让谢凉改变想法,用了许多方法,然而结果是,如今他能同谢凉说的话,愈发少了。 有时候他们坐在一个屋子里,相对无言半个下午,互相看着对方,都有疑惑,不知道先前那段时日相处,双方奇异的平静从何而来。 甚至不知道,他们究竟有没有真正的了解过对方。 裴词感觉到一种巨大的荒谬感,他垂眼看水里的月亮,耳边少族长在一刻不停的恳求他,让他忍不住微微恍神。 一时间,他竟有些觉得,在很多年前,谢凉少年时,他同小皇帝在这里讲月亮与星空的浪漫,小皇帝安静的听,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南漠少族长没注意裴词的走神,站在一旁,依然在喋喋不休。 他大约是走投无路了,见裴词不答,急切的将手中的东西往裴词手里塞,并催促道:“裴大人,您可以打开看看,这是最珍贵的宝物。” 他的腔调因为急切变得模糊,似乎是知晓自己时间有限,有些磕巴道:“沙漠中的星星,您听说过吗?” “据说,在南漠戈壁上,每隔一片沙子,其中便会有一颗天上掉落的星星。它们是沙漠中的明灯,以最明亮的星光,庇佑族人。” “在我们族中,唯有最强的勇士,面对最珍贵的人,才会花费许多力气,寻找到这样一颗星星。” “但您手中,如今握着戈壁上最大的星光,这是南漠族人的祝福,我恳求您,帮助我们,可以吗?” 他的声线低了很多,十分诚恳,裴词闻言沉默一瞬,看着手中的盒子,原本并不想看。 他们本是陌生人,往后或许还会是敌人,这种无望的承诺,裴词不会轻易许诺。也无法许诺给他。 但满天星河璀璨,月光流淌,浪漫至极,少族长或许感觉有望,见他不动,有些谨慎的伸出一根手指,主动推开了盒子。 这是个制作极精美的盒子,上面雕刻着不知名的种族图腾,透着传承带来的厚重,单论外表,已经是不可多得的收藏珍品。 但里面的东西要更为瞩目。 那是个质地极好的琉璃瓶,安静放在盒子中央,做工非常好,没有任何瑕疵,显得透明纯粹。 瓶子里面,不知道用何种方法,灌了许多发光的沙子。黑夜里,这些沙子慢慢流动,仿佛细如流沙的月光。 这个瓶子裴词并不陌生。 他低头看着,没有说话,手指一瞬间紧了紧。 过了会,他抬眸,看面前仍然无知无觉,仍然充满期待看他的少族长,顿了顿,瞬间想到一种匪夷所思的念头,有些头疼。 虽然如今说这些有些不合时宜,裴词抿着唇,还是轻声道:“少族长,如果我没有记错,这个瓶子,应当是好几年前,南郡府献给北疆皇帝的贡品。” 虽然漂亮的像星空般的的细沙裴词不知从何而来,但这个琉璃瓶,的的确确产自北疆。 因为做工精致,连一丝杂质也无,十分少见,工匠只得了这么一个,便慌忙献上来。 谢凉有段时间总带着它,不知打算什么,裴词对它至今还有些印象。 只是这个琉璃瓶,在好几年前,便已经意外丢失了,不知为何,会忽然出现在南漠少族长手上。 其实裴词也并非没有一丝猜测,他心里隐隐有个念头,只是这念头太过荒谬,让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细想。 南漠少族长也没料到裴词突然说了这么个不相干的问题,结结实实愣了一下。 半晌,他反应过来什么,脸上神情变幻莫测,看着裴词的手指,似是要将他瞪出来一个洞。 “我……他……”他憋了许久,才慢慢道,“你们中原人,好会算计。” 他说完,似乎想做什么,但没来得及,便听一旁的假山后面,突兀的传来一声笑。 这笑声有些细,颇有些阴阳怪气之感,裴词抬眸,便看江林生从后面走出来,对他行了一礼,然后笑眯眯看向南漠少族长。 他仿佛没有看到对方一身小太监衣服的滑稽,笑的十分真诚,顿了顿,轻声道:“少族长,寻您半天了,原来您在这啊。” 江林生没费什么功夫带走了乔装打扮,脸色铁青的少族长。 裴词一直没说话,等他们离开,顿了顿,又看了一眼手中的琉璃瓶,才朝江林生方才站的假山后面看,轻声道:“出来吧。” 他说完,一开始,一点动静没有,过了会,才有衣袍掠过山石的声音,谢凉抬脚,慢慢从假山后面走出来。 他似乎喝了不少酒,脸色微红,但十分清醒,看着裴词,目光中一点迷惘也没有,神色一如往昔平静。 裴词给他看手中的琉璃瓶。 巴掌大的瓶子,动一下,发光的细沙便倾斜而下,隔着琉璃,裴词似乎能触摸到其中温度。 这瓶子丢了好几年,如今找回,里面的沙却还没灌满,可见确实如少族长所说,里面的东西十分珍贵,并且难寻。 但这般珍贵的东西,也恰恰证明了,它不会是少族长多年前便开始准备,只为了献给不知道多少年后才可能结盟的别国皇帝。 裴词将瓶子递还给谢凉,谢凉没接,裴词顿了顿,轻声道:“这是你的?怎么回事?” 数年之前,战乱不休,南漠比如今还要弱小,惯常息事宁人。北疆的贡品,怎么也不会流落到南漠戈壁去。 谢凉看着裴词,抿了抿唇。 裴词方才离开,他面上不显,心中却微微一紧,便也中途离开宴会出来。 离开后有可能的众说纷纭,他忽的不想管,这时候,只是安静看裴词手中的琉璃瓶。 他年少时并不起眼,无人在意,不知世间美好,因而虽然活着,总像个不懂感情的怪物。 裴词曾带着他走在月光遍布的湖水边,说一些听不懂的故事,说星空是世间最浪漫的东西。 他虽不懂,却愿意费许多时间,花许多力气,准备出一份心意。 只是事到临头,在终于可以送出去的时候,却是弓弦即将崩断的时候,他忽的不知道怎么送才好。 那少族长不是最好的人选。但他却有一个这时候,唯一能让裴词接受这东西的理由。 不过,这想法原本很好,但谢凉最终没提醒他,换个瓶子。 或许他本性里,便是自我又自私,始终无法真正宽容。他既希望裴词接受这个东西,又不希望裴词错认为,这是旁人心意。 但裴词又怎么会好糊弄。 看着裴词的目光,谢凉便知道,他此生最希望的,与最不希望的事,同时在在这一刻发生了。 裴词知晓了他的心意,却无法接受真正的他。 不知怜悯,没有感情,宛如怪物。 连裴词也不喜欢。 月光下,湖面近乎透明,谢凉微微垂眼,不知是否早有预料,在这一刻,他奇异的没有感觉痛苦。 他只是微微抿唇,顿了一下,没有解释什么,只是慢慢对裴词道:“你不喜欢?” 裴词目光一直看着他,手中是小琉璃瓶,他捏着瓶子,仿佛捏着一片抓不住的星河。闻言微怔,看着谢凉,说不出话。 这一瞬间发生了太多预想不到的事,连裴词也不能完全反应。 他的脑子是乱的。但少族长吹嘘宝物时那动人心扉的描述,琉璃瓶辗转戈壁多年收集星沙背后的沉重情感。 他不是石头,听不到便罢,听到后,不可能全无感知。 最荒谬的或许反而是最真实的。 ——最不可能的情况,在他从不知道的时候,或许那是很多年前,他对一切都毫无所知,未来也十分渺茫的情况下。 谢凉便……默不作声有了一点心意,他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星沙的消息,便期待着,让人去收集,只等未来有天,送一片星河给他。 这代表什么意思?裴词并非全然不懂。 但他宁可不是这个状况下明白。 裴词抬头看谢凉,心里忽然极其剧烈的疼了一下。谢凉看过来的目光极其平静,但那些平静下隐藏的痛苦,忽的反噬般被他体会到。 心有所慕,不是坏事。 但不该是这个时候。 裴词想,这实在不是个好时间。 在最好的设想里。他如果要明白这点,也应该是一个风和日丽,鸟语花香的日子。 谢凉或有些害羞,或有点沉默的,让他知道了这份意外而珍贵的心意。 他一定会明白的。而那时候,他会认真的思索,并且考量。 因为裴词自己知晓……他或许不会是全无心动。 他陪伴了谢凉许多许多年。 他曾为了保护谢凉死去过,又因为有所挂念活过来,他不拒绝谢凉的靠近,甚至时常觉得两人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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