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现在时间不对,这家小店的生意显得很是冷清,只有唯一的一名客人坐在摊边慢条斯理地舀糖汁喝, 翻炒过一遍的芝麻碎儿在面上浮了一层, 合在糖水中的卖相看起来十分香。可那客人身上穿的衣物却是布料细致极易染脏的偏白料子,坐在因沉了年岁而色泽变深的桌椅中间就极为不搭, 总让人担心会在碰触时弄脏了衣料,而坐着的反倒并不在意, 只专注于碗中的糖食。 林江眼睁睁看着领他过来的人走到其跟前站定, 低头喊了一声主人, 林江有些意外,哪怕在停下的时候就有所猜测, 可这位看起来气质温和, 与想象中的高高在上实在有些出入,他在对方放下勺看过来的时候也跟着小心地摸到桌边上,结果得到的第一句话就是坐。 一张小方桌四面边, 林江无法因为对方看似随意就以为是真的好糊弄, 只得犹豫着在对面的位置慢腾腾坐下去, 与他正对的人对此满意似地笑笑,接着转头去看那名仍站着其身侧的男子,却是不急不缓地朝他念了两个字。 短短两字先扬后顿,念起来很顺,着了颜色全然相反的玄黑的男子闻言静立片刻,最终顺从地在他们中间的位置坐了下来。 那应当是他的名字,林江想,本该是仆从身份的人在坐下后垂着眼,沉木似得安静,却并没有太过不自在,倒像是正在或已经习惯了这样,林江腿并腿膝盖挨膝盖地坐着,在座上的三个人里显得最为别扭。他虽做好了决定,却苦于不知要怎么开口才能不惹得烦厌,只能拧着眉苦苦思索,结果倒被店家利索端了两碗糖汁过来的动作分了注意。 从他们来之后并没有人示意过要点食,是以只可能是那位等在这的先生事先多点了他们的份,林江茫然地看了看勺尖,忽听得边上传了几声不清晰的耳语,等他再抬头时,那名黑衣男子已经被轻易劝服,只谨慎地在另一人的温和注视下小勺小勺地舀糖水喝。 林江大多时候只在街上看到过随身跟在富家公子哥后边的侍从,而像眼前这样的情景便是实实在在的第一次见,他一时觉得奇怪,但又想不出是什么地方奇怪,只好干瞪着发愣,先前看着人吃东西的那位察觉到视线后瞧过来,却是先朝想要跟着停下的男子安抚似得拍了拍,等对方迟疑了一会继续饮尝那一小碗甜食后,才语调平和地朝林江道, “你家里可有病人?” 提问的人说的轻描淡写,可这突兀的一问直逼内里伤处,林江毫无防备,蓦地就从后背窜了一阵战栗下去,他惊惧而警惕地睁大眼睛,倒让发问者反应过来地进一步问到, “方才见你...从医馆里出来,可是家里有人需要医治?” 林江竭力戒备,那位的神色便温悯起来,仿佛长兄遇见遭受苦楚的幼弟,他朝林江露了个极浅的笑,里头的柔软如春雨无声润物,容不得人违心推拒,林江听得那人道, “我遵师父的嘱咐出山游诊,你若家中有人生了病症,可以让我试着看看。” 再繁华之处也匿有穷苦。 主从二人跟着前边矮小的身影从暗巷子里穿过,一条街一道屏,等七拐八拐地绕了几处弯之后,先前在闹市中的声势就淡下不少,换了另一般的响动。 周遭略显静谧,但到底没有柳栐言先前所想的那样荒凉,不过是住久住旧了的故居,每户人家的墙根相挨,朴素的实门与无装饰的屋檐,氛围看起来倒与他那位于山中的屋院有几分相似。 给两人领路的孩子推开了自己家的门,柳栐言在路上问了他的名字,双木林姓,加个江水的江,林江今年不过十一,然而家中却已没有父母支撑,只有个年幼的妹妹。 仅剩的,唯一的,林江重要的亲人。 可现下那个方才五六岁的小娃娃正红通着脸颊躺在床上,她身上发热,不盖被褥又觉虚寒,只能缩在被子里艰难喘息,柳栐言比原主要有医德,见状便不做耽搁地上前把脉,顺道替人抚开那些被汗润湿贴在脸蛋上的发绺。 比起柳栐言前世见到过的孩童,林满看起来要瘦弱的多,只是那完全露出来的面容虽还未长开,却已经有了几分雏嫩的秀气,若是等她日后长大了,必然会是个讨人喜欢的漂亮的小姑娘。 柳栐言仔仔细细诊过一会,却是微蹙了眉,直接招呼柳承午过来,从他随身带着的行李里翻出一小瓶药。 疑难杂症还算不上,只是之前用的偏方都是乱开,害得那么些时日全凭其自己在硬抗,可这种岁数的孩子本就十分娇弱,如此折腾一通下来早已耗尽了精力,如果不先借点支撑给她,怕是按症状配出的药喝下去了也没什么用。 柳栐言倒出两颗药丸给人用水喂下,在使毒或用药上,由原主琢磨出来的好用玩意多了去了,而他现在喂的这个甚至都不算什么稀奇,通俗点说就跟百年参一样,是在极度虚弱之时拿来吊命用的。 可这吊命之法只是拿来应一时之需,并不能治本,柳栐言飞快在脑中列好了连串药材,却没成想林江因着家中清贫,根本没有余钱能买纸笔,而他出门在外能简则简,更是没想过要捎带上那些文房,顿时连药方都写不成。 不是没想过让林江找邻里问问,只是用来写字的物品对穷人家来说担得上是奢侈,想来十有八九是借不到什么,柳栐言无奈叹息,再抬眼便直接看向站在自己身边的人, “承午,你去抓药。” 若无法写,就只能记,除去他得留下来照看的原因之外,在他们之中,柳承午的步程显然最快,至于麻烦倒不是没有,这张方子里头的药材数量比起以往确实偏多,对初识医理没多久的柳承午来说也有些难度。 柳栐言从头到尾念过两遍后才试着去问,他本着让柳承午把记不住的地方提出来后再做重复的心思停顿片刻,结果那人却神色平静,无比肯定地朝他应了一句记下了。 既然敢这般应下,那当是真的记住了,柳栐言从愣怔中回过神来,便忍不住弯了嘴角,这看起来不算什么的一件事,却是令他一下升了满心的骄傲,连抑都不愿意抑下去。 要不是边上有紧张看着他诊病的林江,柳栐言几乎恨不得把人拉过来抱一抱揉一揉,他轻咳几声让自己得以恢复些冷静,而银钱从一开始就由柳承午保管着,此时并不需要他多费心,便稳了语调地嘱咐道, “速去速回。”
第49章 柳承午低头应是, 不过后退半步,就转瞬闪去了身影,身为主人的柳栐言曾经见他这样离开过一次,此时倒也没怎么意外, 立马将注意放回小病患身上, 林满的身体太虚过弱,一问林江就确定了她在生病后便不怎么吃得下东西, 又时常处于昏睡无法进食, 自然没有体力足够支撑应付。 柳栐言让林江去找出些红糖或砂糖, 连着米一起加水煮粥,熬的稠烂后盛起来就如同米糊,热食先等温, 柳栐言便在旁指点, 由林江替林满擦过一遍汗换了一套衣服了,才将人由被子裹实着抱在怀里, 跟昏迷时喂水一样,用半坐的姿势喂食才能避免呛入食管, 而米糊中又添了些量温水, 以适于能够直接吞咽。 其实林江根本无法信任来历不明的柳栐言。 可他是真的走投无路了, 除了抓住突然落在跟前的救命稻草之外别无他法,不过对方从开始就显得游刃有余, 无论是把脉开药还是灌食下令都做的十分熟练, 林江在一边看他动作自然地将米糊一勺勺喂下去,竟觉得自己如同摇曳孤舟依锚归岸,不经意间便被安抚了原先身处绝境中时的惶然不安。 柳栐言自个给怀里的小孩慢慢喂完半碗, 正思量着差不多可以停时, 就见林江走神似得盯着他拿勺的手不放, 虽然看不出在想些什么,但也没有了之前那么重的戒备,柳栐言心中宽慰,便喊了人过来接他手中碗匙,将林满的重心换了只手稳着起身,准备放回到床上去。 他方才迈出几步,就已等到柳承午从医馆那做个来回,拎了成摞用纸包封好的药材落进屋内,柳栐言见他回来,反倒瞬间改了原先的主意,指了自己之前的位置让人坐,他语气放的平和,但也毫无商量的余地,柳承午违抗不成,只得听命坐下,任林江在指示下拿走了绑住药包的那段棉绳,接着竟是被主人将睡得不太安稳的林满放进了怀里。 柳栐言也不是要故意捉弄他,但还是被那人受惊的模样弄得想笑,柳承午动作僵硬地维持着抱人的姿势,几乎像是快被触到死穴的兽类似得,满目无措地用视线向主人求助,柳栐言没搭救的意思,反而引着他始终带些凉的手掌置于林满的额头上, “你先这样抱会,我去教林江煎药,” 柳承午看主人准备脱手,一下更是慌张,可还没开口,又被主人压着另一只手臂微施力道的动作给弄的不敢乱动, “抱紧些,小孩子容易着凉。” 柳承午闻言,下意识压好了手肘下的被褥,他见主人朝他满意地笑笑,却是真的没有要接回去的意思,也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主人转身离开,等过去好半晌了才小心地微低下头。 平心而论,柳承午先前并没有在任务以外的情况下接触过孩子。 像这种幼小而脆弱的生命,对他而言要么是将要处理掉的目标,要么是主家需要保护的子嗣,但在现下,他的主人要他去触碰的显然不在这两列之中。 那不过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看起来又小又软,因为生病昏睡而乖巧地呆在他怀里,柳承午担心惊扰到什么似得挪开了手,就那么一会儿的功夫,方才贴在他掌心下的滚烫温度就印了些痕迹,使得他忍不住翻过来看了看。 太烫了。 那是存在于世间的无比鲜活的生命,本该如此,理应如此。 柳承午微垂的目光变得深沉,他在长久的静默后闭了闭眼睛,最终还是犹豫地,谨慎地,将手心放了回去。 等柳栐言煎好药再回来,就发现屋里的氛围有了些转变。 虽然仍是他离开之前的样子,不过不知是不是因着有段时间做适应,那人比起最开始时要放松了不少,环抱的动作看起来没用上过多的力,但又十分稳当,让人连一点担忧的想法都生不出来。而估摸着是掌心的温度被林满弄暖了,现在竟还换了手背继续去贴她的额头,倒是真的仔仔细细地在看顾人。 柳栐言觉得这样的柳承午惹人欢喜的紧,就在门边上停了停,他不出声,那人居然就不曾察觉,沉默地替烧的厉害的林满降温,柳栐言猜他是专注过头,然而等林江收拾好炉灶后慢上几步跟着过来了,那属于小孩的脚步轻轻浅浅,踩在地上连沙响都没有,反而还未近到柳栐言身侧便引了注意。 柳栐言被这前后的区别弄得有些疑惑,不过没等他想出个所以来,那人已经顺着方向触到了这边的注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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