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选出的毒物症状特殊,本就极具迷惑性,再加上原主不喜交际,从来都秉承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很少对外用上这些,使其不曾有机会在世上现身,是以除了柳栐言心知肚明,想来再不会有第二个人有这个能耐,能诊断出顾睿是中毒而非患病,让他在将来的某天东窗事发。 可就算没有后顾之忧,有些事情也不是别人发现不了,自己就能做到心安理得的,可笑他不久之前还曾对柳承午伤人之事耿耿于怀,如今换到自己身上,竟然也能面不改色,几近冷血地谋划如何取人性命了。 柳栐言闭起眼睛,想要试着止住战栗,但身体自行的反应已然脱离了他的控制,即便在心里告诫自己要镇定,也无法靠意志马上克服。 他紧紧地抓着柳承午的肩膀,觉得整个人如同跌进了冰窟里,越是回想方才的心境,越是对这样的自己感到陌生,柳承午察觉出主人状态不对,于是也跟着担忧起来, “主人?” 他轻唤一声没有得到回应,又猜测主人如此是和之前所说的下毒有关,沉默了几息便低声询问到, “主人,可要属下前去处理?”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柳栐言闻言睁开眼,有些恍惚地抬眸看他, “…处理什么?” 柳承午略张了张嘴,接着又犹豫地抿起,他什么都没说,柳栐言却在与这人对视的瞬间心领神会,借着他的支撑直起身来, “怎么处理?” 他喉头滚动,在追问时也跟着放轻了声音,听起来像是担心会搅扰到什么似的,柳承午蜷起指尖,被主人反常的模样刺了一下,那双黑而沉的眼眸不由更坚定了几分,意有所指道, “王爷在外与人结仇,即使下山途中遭遇敌袭也没什么奇怪。” 由于曾经擅用私刑惹怒过主人,柳承午提起暗杀之事时始终注意着柳栐言的脸色,唯恐主人心生不满,觉得自己如此提议算是挣脱约束。 他尽量按耐气息,想要表现的再驯服一些,然而柳承午在过去毕竟是专司杀戮的兵器,这么多年淌着数不清的淋漓血水,说起本职便仍会不自觉地带起冷寒,隐隐透着点形容不出的凶戾。 柳栐言茫然看着,因为对柳承午的气息太过熟稔,哪怕只是些许变化,也察觉到了对方收敛在鞘身下的森然煞气。 那感觉仿佛轻而小的雪屑,落在他身上只化出了一点点冰凉,但就是这微不足道的刺激,却在霎时间戳破阻隔,让柳栐言的神智骤然清明起来,像是被人从窒溺的深湖托出了水面。 柳栐言下意识喘了口气,听见自己杂乱的心跳正在慢慢回稳。 说来也怪,他分明是受良心谴责,没法接受自己踏上错路,但当柳承午对顾睿表现出杀意,心甘情愿成为他的同谋,柳栐言心里紧绷的弦却忽然松懈下来,觉得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就好像只要有这个人守在身后,他便做什么都是对的,柳栐言一边平复心情,一边感叹这样的想法离谱,而柳承午见主人半晌没有应允,倒在猛然间想起亲口说出的承诺,忙又对着主人补充道, “影十内力受损,身上还带着旧伤,属下有万全的把握控制住他,成事后定能完好无损地回来,绝不会拿自己去换王爷性命。” 他掩不住急切,为了解释难得主动说出这么多话来,柳栐言见这人不由自主地显露出慌张,便忍不住笑了一下,反倒让先前那些沉重的情绪全都被冲散了, “不用你出手,之后该怎么做…我再好好想想。” 柳栐言嘴上是这样说,暂时却不想再多心去管顾睿的问题,他伸手按上柳承午的后颈,总算大致恢复了往日的平和, “知道我为什么对顾睿下毒吗?” 柳承午闻言顿住,不太确定地思考了一下,才颇有些心虚地讷讷应道, “属下愚钝,请主人恕罪…” 他这副模样瞧起来实在是好欺负,惹得柳栐言忍不住又笑,用拇指在他脸上无奈地蹭了蹭, “也对,你自然是不知道的。” 毕竟柳承午到现在都还认为他这个护卫无关紧要,是能被随手送出去的低微的影子,就他这般妄自菲薄,又哪里猜得到自己对主人而言已是不可触碰的逆鳞,为了他甚至不惜把手弄脏呢? 柳栐言装模作样地叹息一声,故意沉下语气吓唬对方, “承午,我很生气,” 他手上略微加了点力,捏着柳承午的脸质问起来, “怎么,你是真的觉得我会不要你,听我答应顾睿就相信了?” 虽然柳栐言也知道,按照对方的性子,怕是要在他身边呆很长时间才能真正安心,现在会因为他说可以就当真并不奇怪。 但他到底是捧着真心对待这人,眼下半真半假地算起账来,不免也冒出了一点委屈,于是等柳承午对此不安地认错,满脸紧张地说着任他处置时,柳栐言只思量了片刻便缓缓道, “那这样,我给你一本书的时间,去山下买十种不重样的糕点,” 柳栐言说到这里想了想,有些坏心眼地眯起眼睛, “要是在我看完书之前你能回来,这件事就既往不咎,要是等我看完了你还没回来,那我可就不要你了。” 他想借着这事讨点好处,没成想最后一句要挟刚说出口,就看见柳承午脸色骤变,难以置信地僵立在原地,柳栐言心里暗暗惊道不会吧,便试探着挑了本薄页的杂书轻声催促,结果这人竟真的因此颤了一颤,匆忙行过礼后就运起轻功朝山下奔去。 柳承午身影如风,转瞬就消失在视野之外,柳栐言呆愣愣地看着,都找不到人了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意识到对方确实是在害怕那句再不要他。 可他分明刚解释过为什么会生气,这才一转眼的功夫,这人居然又能掉进同样的坑里,柳栐言缓缓低下头,忽然就在空旷的庭院中闷笑出声。 还能怎么办呢?他的承午又乖又傻,仿佛只要是从他这个主人嘴里说出来的话,便不管什么都会当成真的,柳栐言莫名感到满足,哪里还能气的起来,他兀自笑了好一会,才慢条斯理地卷起手中书册,开口唤出藏在暗处的卯金,命他往院里的玉兰树下搬一张躺椅。 虽说顾睿是个不速之客,但他所言倒是提醒了柳栐言,影卫的身份太低,平日又实在擅忍,即使有什么陈疾旧伤,也不可能往外声张,如今换柳栐言来做他们的主人,当然不会再放任这些隐患不管。 只是想让影卫领罚容易,要他们自述伤痛却很麻烦,柳栐言没有耐心一句句询问,便让卯金把另外两人叫来,准备直接上手,给他们挨个切脉诊断一下。 为了不把几人的情况弄混,柳栐言在石桌上铺好纸笔,凭记忆开始记录卯火和卯土的脉象,而卯木下山之后只按主令先行购置了被褥,卯金领命去寻人时,他已回到小屋之中,与卯水一同看护同僚,于是等三名影卫前来拜见,他们的主人连一半都还没写完。 柳栐言听到声响头也不抬,只示意几人稍作等待,他笔下行云流水,写完后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才放到一旁让墨水晾干,随手招呼一名影卫, “来,你坐这,” 卯水见主人让自己去坐石凳,心里便是一个咯噔,他习惯性地微转视线,想要寻求队长的指示,结果就让发现这小动作的柳栐言咕噜噜地往外冒坏水,强压着笑意肃然问道, “你看卯金做什么,他是主人我是主人?” 他不过是开玩笑,但这话对影卫而言却着实严厉,不止卯水被吓的惊惶跪下,连在场的另外两人也一并屈了膝,柳栐言让那沉闷的磕地声一惊,也知自己把人吓过头了,当下只得掩饰性地轻咳两声,十分熟练地略过他们的请罪, “好了,别搁那跪着,赶紧过来。” 卯水自认犯了大错,听主人下令再不敢多做耽误,柳栐言看他老老实实地坐到对面,遵照吩咐将胳膊放在桌上,这才满意地诊看起对方的脉络,从中探查过去留下的暗疾和亏损。 不过他虽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却也发觉卯金这个领队确实颇具影响,柳栐言回想了一下对方明里暗里护着其他人的场景,不由被勾起了几分好奇, “说起来,之前送到我手里的那封书信,是你们几个一起商量的,还是卯金自己决定的?” 柳栐言旧事重提,才被要求起身的卯金立时跪了回去,唯恐部下被自己牵连, “先生明鉴,此事乃属下一人所为,其余几人皆不知情。” 卯金深深叩首,语气中带着些许本应如此的坦然, “属下屡次犯错,罪无可恕,请先生处置。” 其实自从旁听到主人给瑞宁王下毒,卯金就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就算不是刻意当着他的面,柳栐言在与柳承午阐明时也不曾避开卯金,而如此重要的秘辛敢让第三人知晓,要么是对他有足够的信任,要么就是根本没打算留他性命。 卯金有自知之明,并不觉得自己对主人来说有这种分量,他视线低落,默默看着地上棕黄的落叶,沉寂的心里突然就生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遗憾。 庭中这棵木兰树长的极好,高大,挺拔,葱葱郁郁,春来转暖的时候满枝桠都会开出白花,在主屋值守就能闻到它散发出的清幽的香气。 卯金曾经疲于奔命,从没有余力留意其它,更不知如何品鉴高雅,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些颜色轻淡的玉兰花在绽放时确实沁人心脾,能在山中被放缓的时光里令人感到安宁。 可惜以他目前的处境,大抵是没有机会看到来年花开了,卯金收回思绪,听主人短暂静默,接着果然命他陈述过错,便就着俯身的姿势不动,恭恭敬敬地罗列详实。 其一管教无方,一队五人再三犯上。 其二自作主张,送信干涉主人行程。 其三联络旧部,私下来往行如叛主。 卯金镇定地犹如事不关己,最后只是平静说道, “属下明知故犯,按罪当受刑七日,刑毕赐死。” 卯金说的理所应当,柳栐言却越听眉头皱的越紧,他一边把脉一边打量,等到对方亲口说出赐死二字,终于无可奈何地捏了捏鼻梁。 柳栐言当然知道影卫死板,对自己绝对不会心慈手软。 但就算不敢逃刑,像这样桩桩件件地把罪行往身上压,当真称得上是破釜沉舟,半点活路都不打算给自己留。柳栐言拿起毛笔另起一行,细细写完了卯水的脉象,才挥手命他往旁边挪出位置,让安静等待的卯金过来。 卯金得到命令未曾迟疑,当即在主人的注视下起身上前,他落座伸手一气呵成,反而让柳栐言有些惊叹,但等他伸手按上对方腕间,才发现这人的脉搏平缓且稳,竟真的像表现出来的那般处事不惊,丝毫不在意自己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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