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阿婆在第四个床位,她正坐在那里,面前有个中年男人在给她喂饭,等两人看过来时脸色都变了。 显然是认识季枫的。 季枫却印象里几乎没见过耿阿婆和她儿子。 耿阿婆混沌的双眼对上季枫的脸,面上的皱纹哆嗦了一下,嘴巴动了动,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耿家儿子起身,挡住季枫的去路:“你们怎么来了?” 季枫面无表情看着他:“我为什么来,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闻言,耿家儿子的手哆嗦了一下,张嘴想说什么,耿阿婆终于冷静下来:“让他过来吧,这都是命啊。” 耿家儿子到底最后什么话也没说,让开身。 季枫走到病床前,看着耿阿婆虚弱的面容,几乎能确定对方的确知道什么,他直接开门见山:“阿婆,我想知道十九年前我父亲亲哥哥夫妻的事,方便和我谈谈吗?” 他看了一圈病房里的人,显然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耿阿婆像是早就预料到有这一遭,却是松了口气,看向面色灰白的儿子:“把轮椅搬出来,带我去后面的小花园走走。” 耿家儿子到底叹息一声,找到轮椅,上前抱起已经虚弱的走不动路的耿阿婆。 一直到了楼下,季枫三人缓缓跟在后面,季枫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耿阿婆真的知道当年的事,他既松了口气,却开心不起来。 耿阿婆等停到一处没人的地方,才看向儿子:“你先去那边,我和他们说。” “可……”耿家儿子还想说什么,可最后还是没说出来。 只能看着母亲恳求的目光走远了一些。 等只剩下季枫四人的时候,耿阿婆叹息一声:“我老婆子以前不信命,可后来……却是信了。老婆子接生了这么多条小生命,可没想到这辈子愧疚也困在了这里,这么多年都没走出来,本来以为死了也会带着遗憾,可你原谅我的私心,还是存着一丝侥幸,也许……你不会知道当年的事。可你既然找了过来,是你母亲娘家那边的人找来了吧?” 季枫皱眉:母亲娘家那边的人? 他母亲自从出了意外之后,娘家人怕他和季雪缠上他们,直接表示绝不会认他们。 他已经很多年没见过母亲的娘家人,他外婆舅舅等人。 耿阿婆不知想到什么,声音更加带了颤抖:“我那时候就说不该瞒着,可你婶子也就是你名义上的娘却说不能说出去,大壮当时腿伤了,医生说要动手术要钱,我也没办法,只能拿了钱瞒下了那些事……我对不起你啊……后来看到你出息了,我才放了心……” 季枫却在听到名义上的娘时猛地看过去,难以置信看着她:“婶子?阿婆你什么意思?” 耿阿婆愣愣抬头:“你不知道?” 季枫攥着身侧的手才能让自己清醒一些:“我查到我父亲的亲哥哥夫妻两个找来,就在十九年前,可后来直接失踪了,我父母却瞒下了这些,甚至让邯新村的老村长不要说出去,我来问你,是想知道真相。你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 耿阿婆没想到他竟然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许久,才红着眼,拍着自己的腿:“罢了罢了,都是命啊。说起来,都是报应啊,报应啊。我这病也是,季大他们意外去世也是……这是上天对我们的惩罚啊。” 季枫白着脸,脑子里乱糟糟的,季大是他父亲的名字。 耿阿婆像是已经回忆了很多遍多年前的事,这些年她每一晚都睡不着,睡着了都是铺天盖地的血,吓得她看到大肚子的妇人就胆颤心惊。 她用帕子揩了揩眼泪:“十九年前,季大媳妇儿肚子越来越大,眼瞧着要生产,提前跟我说了,我答应到时候发动就去帮她接生。可季大媳妇儿生之前那几天下了大雪,整个山头铺天盖地的雪啊,一层一层的,冻得人都不想出去。 那天半夜家里就我一个老婆子,家里人都去了县里的卫生院,我儿子腿前几天摔断了,要去市里做手术拖得久了要瘸,我那会儿睡不着,打算明个儿再去找人想办法求求借点钱,总要给大壮把断了的腿给治好,夜里季大突然找过来说他媳妇儿要生了,我穿戴好就过去了。 只是等我到的时候,发现季大家的三间草屋里不止是有季大夫妻两个,还有两个模样一看就是城里人的夫妻,不仅如此,那丈夫瞧着竟然跟季大很像。季大说是他从小就走失的亲哥哥,我那会儿还挺高兴,季大还有个贵人哥哥。可谁知道……” 说到这,耿阿婆有些说不下去,可已经开了口,她也不想带着愧疚去了,死了也愧疚于心。 当年半夜天寒地冻耿阿婆去替季大媳妇接生,却见到了刚到两天住在季家的盛昭夫妻。 因为季大太穷,所以这些年盖的是三间茅草屋,批的宅基地也是离村子最边上的,靠近大山里头一些,加上那几天下雪,村子里的人都猫在家里,所以都不知道季大家来了这么两位贵客。 耿阿婆虽然感慨季大夫妻两个时来运转,竟然有城里人的亲戚,很快季大媳妇儿就痛得要生了。 她赶紧过去接生。 一直生了两个小时孩子才生下来,是个女儿。 那会儿已经是后半夜,更是夜声人静,雪依然还在下着,瞧着架势越下越大。 而就在这时候,意外却发生了。 那三间茅草屋竟是被山上积雪给压了下来,当时整个屋子都开始摇摇晃晃起来,吓得他们几个都吓坏了,当时耿阿婆和大肚子的林女士离门口近,盛昭让他们赶紧先出去。 盛昭和季大则是冲进最里面那间房去救刚生产的季大媳妇儿和孩子。 季大抱不起来媳妇儿,盛昭就帮着背到了季大背上,让他先背出去,他则是抱起孩子要紧随其后。 可积雪压下来本来季大家的房子就不稳固,当时只弄了房梁,在上面铺了不少稻草,加上地基打的也不稳,轰的一下雪整个埋下来,竟是直接把横梁整个给压了下来。 当时季大背着媳妇儿先走几步躲过一劫,可盛昭在一整块木头砸下来时,看到怀里的孩子,第一反应直接用身体整个给护住了,死死扛了下来。 耿阿婆忍不住又擦了擦眼角:“后来等崩塌停下来,三间房都压塌了,因为只有横梁和撑着房子的木头,季大家又没有家具,所以很快就找到了那位先生和孩子,那房梁整个砸在他头上和脊背上,他又因为弓着腰护着下面的孩子,所以砸得更重,几乎是只剩下一口气。 那先生只来得及看了眼哇哇啼哭的孩子,朝着早就吓得瘫坐在那里的妻子笑了笑,就断了气。 我到现在都记得那一幕,他头上的血几乎把身下的孩子染红了,可孩子毫发无伤。因为那先生的死,当时他妻子就受到了刺激早产加上刚刚摔的一下大出血,可孩子月份还太小,压根生不出来,最后……大概是因为那先生死了,她怕孩子憋的久了,大概也是知道自己活不久了,直接拿刀子将孩子给刨了出来,是个男孩,就是……你。” 耿阿婆到现在都记得那一幕,漫天的雪,雪地上躺着的两个鲜血淋漓的人,将身下的雪都染得通红,那一幕后来让她做了无数次的噩梦,后来她就不能再替别人接生了。 每次想到孩子就想到那一幕……让她后来这些年都后悔不已,可出于私心,她还是选择和季大夫妻合作瞒了下来。 季枫听完久久都回不过神,白着脸站在那里,难以置信望着耿阿婆。 封霖也意识到什么,扶住季枫的肩膀才让他不至于站不稳。 郝秘书也是傻了眼,却一个字都没敢问。 耿阿婆把藏了这么久的话说出来,整个人像是回光返照一般,长出一口气,擦干净脸上的泪水,深吸一口气:“你娘临死前交代了后事,说要将她和她先生葬在一起,至于你,她拜托季大夫妻看在她丈夫救了孩子的份上,求他们将你带去千里之外S市她的娘家她父亲手里,说她们这次带来了两万块现金,是作为补偿。等孩子送到外公手里,会再补偿他们的……你娘说完具体的地址就断了气,当时季大整个人都吓傻了,我是能理解他的,自己自小分开的哥哥才见面竟然就天人永别。 我当时也吓坏了,抱着孩子不知所措,那时候我跪在雪地上甚至想着,一定要将你送到你外公手里,可后来……我却做了错事。等终于季大回过神就要去抱你的时候,跪在夫妻两个尸体前说要带你去S市时,却被突然爆发的季大媳妇儿给阻拦了。 她说不能将你送去,甚至这件事不能告诉别人,她说谁知道你娘说的是真的是假的,还是要将你送回外公家后让你外公替她报仇,他们是因为他们才死的,她说你娘外公家这两天夫妻两个口中得到的消息家大业大很有势力,说他们害死了他女儿,虽然不是故意的,可也是因为他们死的。 她说不能让人知道这件事,不能让你外公知道,说他们会弄死他们的,更何况,她不想让自己的女儿一出生就背上害死大伯的名声,不想让她一出生就害死两条人命是扫把星,一辈子抬不起头。 季大当时气疯了,说她疯了,可当时季大媳妇儿真的像是疯了一样,抱着刚出世的孩子,说要是他敢说出去,让人知道她干脆不活了,抱着孩子直接去死好了。我当时也被吓到了,季大媳妇儿却像是疯了一样去扒行礼,等真的找到两万块钱,她当时就数了三千块给我,让我保守秘密,说我儿子不是摔断了腿吗? 有了这些钱我就能去医院了,否则,我儿子以后就是个瘸子……我当时看着那两具尸体也吓到了,后来竟是鬼使神差地接了。后来这些年我无数次都在后悔,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儿子真的成了瘸子,所以……我妥协了,对不起,这些年我日日受着煎熬,却又不敢说出真相。” 她成了同流合污的人,她已经对不起季枫这孩子,她只能最后受不住煎熬搬出了村子。 耿阿婆长出一口气:“后来我想了很多次,才想明白当初季大媳妇儿要死要活拦着的原因,她怕将你送回你外公家,怕被你外公报复,怕你长大之后知晓一切,知道你父母都是为了救季雪死的,怕你将季雪当成仇人,她也怕季雪被人当成扫把星,因为救命之恩一辈子被人戳脊梁骨,说她一出生就害死了人,怕因为这个比你低了一头。 还有就是那两万块,十九年前,我一辈子都没见过三千块,更何况是两万块,足够他们家盖上好几间青砖瓦房。所以季大媳妇儿逼着季大瞒下了这一切,甚至趁着没人知道他们夫妻来过,连夜将尸体该埋了,至于痕迹也被一直下着的雪给掩埋了,后来村子里的人只知道下雪将他们的房子压塌了。 后来她怕你长大后会知道一切,干脆说你是她生的,你和季雪是龙凤胎,你是哥哥,她是妹妹,自小就告诉你你是哥哥要照顾妹妹,也是怕有朝一日一旦你知道真相会恨季雪,会报复季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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