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们便能趁虚而入,弑君夺位。就像现在这样。虽然他们没能有机会杀掉我,严旻却先一步倒下了。 于是,大军压境,朝着皇城浩浩荡荡地迫近。 可我又想起纪远对我说的,那六皇子昭告天下的檄文——“矫诏弑君”。这当然是严昶为了师出有名杜撰的罪名。他天生身体残缺,无法继任大统,身为肃宗亲子,竟眼睁睁看着皇位旁落,一定心有不甘。 但我猛然意识到,肃宗多疑,晚年也牢牢把控着权力,以至于几个儿子都身死于夺嫡的纷争之中。这样的帝王,怎么甘心最后将皇位传给一个藩王的子嗣?岂不是一生经营,都给他人作了嫁衣? 一些过去被我忽略的细节终于浮出了水面。我隐隐约约觉察到,这件事的真相,一定与前世我被严旻毒杀的谜团有关。 可真相到底如何?如何阻止六皇子?这一切都只能等待严旻醒来才能揭见分晓。 269 我急匆匆地赶回了严旻的寝殿。 这里还与我离开时一样,好像一切纷争和混乱都被隔离在外,于是只给寝殿内的人留下了寂静与那袅绕的药香。 刹那间,我忽然想到,严旻的亲卫将一切不安定因素都排除在外,不让他们接近严旻——可我呢?严旻为什么如此信任我? 即便在我与他历尽了生死的磨难后,莫非他认为,我还是过去那个深爱他的、无限包容他的晏问秋,因此,便放心地将咽喉和弱点暴露在我的眼前吗? 他就那么自信,自信我这个前世被他亲手毒杀的爱人,不会对他恨海滔天,在他病危垂难之际,将他亲手杀害报仇雪恨吗? 270 不,不是的。 障目的迷雾终于从我眼前散去,我突然分明了,严旻那双悲伤的、温柔的眸子中,蕴藏的最深的情绪。 不只是哀痛,不只是愧疚,不只是后悔。是……自责。 那是多么深重的自责,以至于严旻竟肯在失去意识的时候,仍然将我放在他的身边。是不是即便我趁他之危,将他手刃,他也不会怪罪我什么?好像只有这样,那长久折磨他的自责的痛苦,才能由我来了结? 这不是我的妄想,直觉告诉我,严旻就是这么想的。 ——因为当我踏入寝殿、对上严旻那熟悉的,温柔而深沉的视线时,我仿佛从他那像静海一般的目光中,亲眼看到了他的痛苦。 那是亲手杀死晏问秋的痛。 271 严旻醒了。 他那张俊美的脸庞依旧苍白而没有血色,是一副油尽灯枯的病态。可在看到我的那一刻,我看见他的眼睛瞬间亮了,那是被我点亮的。 那一瞬间,我心跳如擂,我突然很想再哭一场。 在即将面临前世真相之际,我竟感到一种惶恐。这种惶恐甚至超越了我在面对严昶步步紧逼的刺杀时那种对死亡的震悚。 死亡是未知的,可未知的事物对一些人来说,反而是希望。 但那前世的真相呢?这是晏问秋上辈子的血与泪,是我和严旻前世爱情最惨烈的结局,是我魂魄久久不能安息的根源。 终于,我一步步走到了严旻的跟前。我走过的每一步路,都像是踏过了晏问秋的一段记忆。从蜀地到京城,从生到死,再由死复生。 好似那前世那死前的创痛和刻骨铭心的爱恨撼动了苍天,于是它给了我再来一次的机会,让我得以从严旻口中,得到前世他毒杀我的真相。 终于走到严旻面前,我感到我的眼泪再一次流了下来。复生的身躯上,那颗泪痣仿佛暗示了我此生多泪的命运,可我一生的泪都为我和严旻的感情流尽了。 272 严旻看见我的泪水,身体颤抖起来。他低低地喘着气,捂住胸口,像是难忍心口的痛楚,沙哑虚弱的声音却依旧温柔:“哥哥,对不起……别哭了,哭坏了眼睛怎么办……” 我泪流满面地开口:“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吗?” 闻言,严旻抬起头,竟对我露出一个笑容来。只是他的脸色惨白,这笑容怎么看怎么勉强:“……你没有杀我,不是吗?” “倘若我真的杀了你呢?别忘了,上辈子我可是你杀的。”我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的这句话。 亲手杀死我的痛苦对于严旻而言仿佛是无法痊愈的疴疾,我看见他眼眶顿时变得通红一片。他咳嗽了两声,垂下眼,摇摇头,自嘲般地道:“哥哥……我死不足惜……” “为什么!”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冲上前去,几乎失去了理智般,死死攥住严旻的衣领,声声泣血,“严旻,你为什么要杀我……你说啊……” 273 我看见严旻颤抖着伸出手,将我的手紧紧地包住。他的动作是那么轻,好像害怕将我打碎了一般。我被他握住双手,他将我的手轻轻贴在他的胸口上。 我感到严旻的心脏正虚弱地跳动着,那是他几乎要耗尽的生命力。 然后是水渍,一滴一滴,落在我的手背上。 严旻哭了。 274 严旻紧闭着眼,垂着头,我只能看见他苍白瘦削的脖颈上突出的骨节。可泪水还是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大颗大颗地滴落在我的手背上。 严旻的泪水是湿热的。 接着,我听见了他的哭声。 严旻看起来太痛苦了,这种痛苦摧毁了他的身躯和精神,甚至他的哭声都是断断续续的,不成调的,细微的,可这哭声似乎能穿透我的躯体,直直地刺向我的心口深处,让我感同身受般体会到严旻的绝望。 在我死后的五年里,他是大齐太子,是一国之主,他再也没有机会,也没有可能,像过去那样,抱着我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哪怕是我死在他的眼前。 于是悔和恨都只能深埋在心里,如同一块无法剜掉的腐肉,在每日每夜都折磨着他,他甚至只能在梦中反刍痛苦。 我听见严旻泣不成声地对我说:“……哥哥……对不起……你是不是很疼……对不起……哥哥……我不知道那个药被换掉了……我从来没有想杀过你……” 275 前世残忍的真相终于尖啸着向我露出狰狞的面目。 ——严旻根本不是老景王的儿子,而是肃宗的血脉。 肃宗与从他长兄手中夺走了一切,皇位、性命,还有一个女人。 那便是五皇子的“生母”,废妃文氏。 肃宗与文妃的恩怨已不可考,我只知道,文妃恨肃宗入骨,甚至不愿自己的孩子在宫中,成长为肃宗那样六亲不认的孤家寡人。她生严旻的那个晚上,孝恭仁太后薨逝,宫中的纷乱给了文妃偷梁换柱的机会。于是她将自己的孩子托付给老景王,又从宫外换回了一个孩子。 老景王这个在肃宗还是皇子的时候,忠诚地跟随在他身后的,一个愚钝而不起眼的跟班,却为了文氏,冒着杀头的风险,终生未娶,将他人的儿子视如己出,抚养长大。 但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在那场让肃宗几乎丧去膝下所有子嗣的叛乱之后,这个疯狂的帝王,不知道从哪里听说,自己还有一个儿子流落在外,那即是他唯一的希望。 ——于是,一纸召令,我与严旻前世的悲剧,就此降临。 276 肃宗恨文妃,更恨老景王。这个被他忽视的、昔日如同哈巴狗一般跟在自己身后的弟弟,居然和他的女人一起,将他耍了整整二十三年。 可二十三年过去,文氏和老景王都早已逝世,只留下肃宗,独自守在那金銮殿的龙椅之上。二十三年,他从一个意气风发的新帝,成为了一个被权力扭曲的魔鬼。 老景王临终前,曾警告过严旻务必远离京城。他本以为只要这样,文氏的孩子,尚能在遥远的蜀地,安稳自由地度过一生。 但老景王死前怎么也没料到,在他死后的四年里,肃宗的子嗣会接连夭折丧命,最后竟只剩下严旻和天生残缺的六皇子。 277 严旻的声音到这里停住了。 回忆仿佛将他带回了到那噩梦般的岁月。那日他在蜀地与我一同接旨赶赴京城时,他陡然回想起,临终前老景王曾抓住他的手,反复地告诫他,不要进京。 但那时的严旻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身世竟有如此坎坷?他只当是老景王小心谨慎了一世,对皇帝的恐惧已经刻入了骨髓之中。 对肃宗而言,严旻颖悟绝伦,沉稳能干,可唯一的、最大的缺陷,便是世人皆知,他娶了一个出身于卑贱的商贾之家的男妃,甚至,那道赐婚的折子还是他亲手赐下的。 可当时他只以为严旻是景王世子,肃宗巴不得藩王绝后,又怎会拒绝这个婚事。 但如今,在这个偏执的帝王看来,这分明是老景王和文妃,对他,对他这个严旻的生身父亲,对他这个大齐至高无上的帝王,赤裸裸的羞辱和嘲笑。 老景王和文妃已不在人世,但那个耻辱本身,景王妃晏问秋,还好端端地活在这世上。 ——于是,龙椅上的男人,将他复仇的目光投向了我。 278 在严旻第二次独自面圣时,肃宗向严旻直白地表达了,他会立严旻为储君的意愿。然后,他给严旻讲了一桩旧事,说是昔日高祖征战四方,为了得到东南总督霍风的支持,孝贤皇后自尽以成全高祖与霍风的嫡长女,为大齐的基业作出了巨大的牺牲。 孝贤皇后是否真是自尽已无人知晓,但严旻几乎立即听懂了肃宗的言外之意。 肃宗对我起了杀心。 279 严旻试图求情,试图同肃宗说理,试图向肃宗证明他和我的感情。甚至严旻说,他可以同我和离,将我远远地赶回蜀地,终生不再相见,只要皇帝放我一条生路。 可这个疯狂而偏执的帝王,怎么可能因为严旻的劝说就改变他的想法? 他告诉严旻,只要晏问秋活着,就是对他的羞辱,就是严旻帝王之路上的污点。倘若严旻自己动手了结我,他还可以既往不咎;如若严旻继续为了我负隅顽抗,到时候死的,可能就是整个晏家了。 末了,他轻描淡写地安慰严旻,说他只是阅历太浅,将年少时候的感情看得太重要。等到他坐上龙椅,天底下什么男人女人得不到?他会发现,除了手上的皇权,其他的都只是过眼云烟。 280 严旻被肃宗逼到了绝境。 他甚至不敢将此事告知于我,因为他知道,依我的个性,为了蜀地上家人的安危,我会自绝于他面前。 就在严旻即将陷入崩溃与绝望之际,昔日废太子的旧部、文妃为他留下的暗卫组织,“鸮”,竟主动找上了严旻。 走投无路的严旻仿佛那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他故意冷落我,往我的吃食中下药,企图以我的重病混淆肃宗的视线。京城的景王府里全是皇帝的眼线,严旻只敢让从蜀地来的月照在我身边照顾。那时的严旻,处世和谋略都还过于稚嫩,可他只是绝望地想要从那个残忍无情的帝王手中保住爱人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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