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发在水面若隐若现。 旋即,被一只手轻轻攥住。 赵珩猛地从水中浮起,霍然转身! 赵珩在心中大骂自己疏懒,竟连旁人靠见了也不知。 水珠入眼,蛰得眼底发红。 “你……”在看清来人后,赵珩瞬间无言,而后按了按发胀的眉心,“将军,深夜到访,有何要事吗?” 姬循雅半跪在池边,握了几缕赵珩的头发在手中。 他温和一笑。 “臣来服侍陛下。”
第三十一章 姬将军看起来像是梳洗更衣过了, 发冠被拆下,黑发拿发带随意地束起,尚未全干, 随着姬循雅向前探的动作, 仍在向下滴水。 湿冷水汽迎面而来。 赵珩被凉得轻嘶一声, 立时沉下身,重新浸入汤泉中。 “姬将军,”赵珩看着姬循雅白中微青,很有几分瓷样但一点都不似活人的面色,缓缓道:“莫非方才是拿冷水沐浴的吗?” 姬循雅赧然一笑,“冰到陛下了?” “不曾, ”赵珩也微微一笑, “只是差点吓死朕。” 长发随水起伏,若有生命般地绕过指缝,姬循雅手上微微用力,把将欲抽离的发丝攥入掌中,“那臣,来将功折罪。” 筋骨疲倦, 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在疯狂地叫嚣着想歇歇,身上乏软得厉害,精神却因为姬将军的出现而被强行拨弄得戒备而亢奋, 眼尾微挑, 赵珩瞥了眼姬循雅,笑道:“将军权势煊赫,贵不可言, 朕德薄,不过忝居帝位, ” 发尾一紧,赵珩自然地随姬循雅的力道靠近他,“将军的服侍,朕如何敢受?” 话虽如此,在姬循雅拿起皂角轻轻揉进赵珩发间时,赵珩不过夸张地喊了声:“使不得,折煞将军。”便眯起眼睛,惬意地靠在池壁上了。 他早已无力,姬循雅愿意服侍便服侍吧,他既反抗不了也不能光着身子跑出去朝守在外面的靖平军说你们将军对朕图谋不轨。 况且,略略掀开眼皮,往姬循雅脸上一扫。 遭水汽浸润,愈显眉眼分明,皑然若山巅霜雪。 况且,赵珩亦没那么想拒绝。 赵珩越看姬循雅的脸越显扼腕叹息,怎么他喜欢的样子,尽数让姬氏长去了! 姬循雅觉察到赵珩不加掩饰的目光,手上动作顿了顿。 或许当惯了皇帝,赵珩从不知何为偷偷打量,他看人时坦坦荡荡,且爱目光专注地凝望人,眼珠青白分明,不点半点浊暗,眸中含笑,清亮含情,仿佛漾着一池秋水。 “陛下,”姬循雅本能地垂眼,望之很有几分,姬景宣少年时的守礼克制,“在看臣?” 赵珩点头,“在看。” 他答得毫不犹豫,倒令姬循雅不知该说什么。 既然姬循雅默认——他又没亲口说不行,在赵珩看来,便是可以随意观赏的意思,从棱棱眉峰看到微垂的眼眸,一路下滑,直落到男人带伤的脖颈上。 真是无一处,不好看。 纤长的睫毛上下开阖,姬循雅 姬循雅说自己不是姬景宣,二人偏偏长得极相似,赵珩一面看,一面回忆,其实姬氏一族,气韵上都有那么些相似。 岳峙渊渟过了头,稳妥沉静就成了阴郁死气。 但他见过的姬家人不算多,姬景宣那一脉就更少,赵珩无意识地捻了捻小指,非因子息单薄,而是,目光游移,正与姬循雅对视。 漆黑无光的双眸令赵珩心中一震。 而是,姬景宣尽数杀光了! 曲池三日夜杀戮不止,尸身截断流水,染得满池鲜红。 赵珩带兵攻入曲池时正是夜半,却见池中幽蓝暗紫辉映,如万千延药莲盛放。 “君上,”崔宁平见状深深皱眉,“姬……燕君真疯了!” 赵珩快步上前,觉得脚有碍,他垂首,但见其一身朱红衣袍,金灿灿的凤凰羽上有血飞溅其上,如衣上生花。 赵珩知道此人必出身姬氏,却无法仔细辨别身份,因为他的头早已不在颈上,只余一个血肉模糊的断截。 他缓缓抬头,凭栏而视。 他先前以为是紫莲的东西,其实全是笼罩着鬼火的人头! 一缕温水浇到发顶,赵珩陡然回神。 手-指插入长发,缠绵不去,姬循雅在他耳畔柔声问道:“陛下,在想什么?” “朕在想,”湿漉漉的长发柔软地贴在侧颈,令皇帝秾俊张扬的眉目看起来都乖顺了好些,含笑弯眼时,很像个漂亮的偶人,“姬家人长得都像将军这么好看吗?” 他瞬间从回忆中抽离,鼻尖却仿佛还萦绕着那股腐臭与腥甜的浓烈气息。 “好看如何?”姬循雅问。 赵珩偏头,后者面色被温热水汽熏得没那么苍白了,很有几分娴雅恬静,遂很不怕死地把那满池人头抛之脑后,笑道:“若都得同将军一般的模样,便是素昧平生,盲婚哑……嘶,”赵珩吃痛,“你作甚?” 姬循雅将被血缠在一处的头发解开,歉然问道:“臣弄疼陛下了?” 赵珩无言且谴责地看着姬循雅,片刻后道:“罢了。” 以他短暂和姬氏接触的经验来看,这家人出疯子的可能性太大,他不想半夜睡觉还睁着一只眼睛提防枕边人。 “陛下可觉后悔?”姬循雅温言问。 长发上粘了层皂荚沾水而成白沫,姬循雅耐性地一点点洗净。 发为血之余,赵珩的头发不大好,发尾干而微黄,却意外地很硬。 指尖力道适中地刮过头皮,不疼,反而相当舒服,赵珩惊于以姬循雅出身之贵,怎么这样会服侍人。 余光划过姬循雅的手,大半被黑发遮盖,半遮半掩间,愈显肌肤洁白,精于武事之人骨节略有变形,冷硬地向外凸起。 这该是一双执剑定国的手,现在却在他发间流连。 还,非常,乐此不疲。 “非是后悔,”赵珩平静地收回目光,“而是将军样貌已是举世罕有,能有几人可及,朕想娶样貌类同者,岂非痴人说梦?” 发间又一紧。 赵珩随意地命令,“轻些。” 却不显颐指气使,反倒有点说不出的微妙,让人想刻意弄疼他,听他再不悦地斥一声,轻些。 姬循雅被他说得心绪诡异,一面惊于赵珩的喜好两世未改,一面又不满他耽于儿女情长。 事已至此,赵珩不想着如何力挽狂澜匡扶社稷顺便处置了他这个逆臣不说,竟想着和姬氏结两姓之好。 姬循雅皱眉。 亦或者,是皇帝为了麻痹他,刻意说出的自贬之语。 姬循雅不为所动,力道却放轻了。 二人一时无语,竟难得享了会不争锋相对的宁静。 目光下移,落到赵珩的肩胛骨上。 浓黑蛰伏其中,宛如盘踞起来的蛇尾。 皇帝的外伤早好得七七八八,姬循雅眸中暗色一闪而逝,“陛下,”手指虚空在那处一划,“这是何时留下的伤?” “伤?”赵珩只觉周身暖意融融,又有人给舒筋活络,舒服得几乎睡着了,闻言反应了几息,“你说这?” 伸手一碰,不期与姬循雅指尖相撞。 后者微僵。 赵珩的皮肤湿且热,触之,实在很不庄重。 赵珩随意地拍了拍那块皮肤,“是点青。” 他之前照镜子看过,皇帝身上这块连半成都不算,只勾了个轮廓而已。 说着,又把手放了回去。 得赵珩提醒,姬循雅略略俯身,方隔着朦胧的水汽看清,他以为是伤处的位置,其实并非淤青。 长睫下压。 昔年中原诸国皆在犯人身上黥字,以做标记和羞辱,但赵珩母族是北澄贵胄,北澄人凡成人者,身上皆有点青。 姬循雅轻声道:“怎么只一块?” 为了看清,他离得便近些,冰凉的吐息落在皮肤上,凉得赵珩一抖。 两片肩胛骨颤颤,望之,单弱易摧折得可怜。 赵珩理直气壮:“怕疼,”复道:“点青多是蛇纹,以祈百虫不侵,如今朕身在中原,无毒虫噬咬之危,何需点青?” 姬循雅轻笑了声,“原来是北澄旧俗,”赵珩被弄得不舒服,他却没有善解人意地主动拉开距离,“臣先前还听闻,北澄有巫医善蛊,做出的蛊虫能让人言听计从、死心塌地。” 赵珩点点头,北澄确实有这些诡秘的玩意,赵珩登基后,大巫还神神秘秘地给过他一个漆黑的瓷罐,言之其内之物,二人同服,可共生死。 赵珩无言了半天,最后还是由衷地询问:“我是皇帝,和旁人共生死,是嫌自己命太长?” 大巫觉得很有道理,但还是把瓷罐往赵珩手中一塞,“这东西只要不见光,可数百年不死,陛下就收着吧,万一您后世哪位子孙是位痴心人,想与挚爱同生共死,便用上了。” 赵珩接过黑罐,偏头对护卫道:“诅咒皇室,将他拖下去。” 发间越来越紧。 赵珩只得越靠姬循雅越近。 最终,脊背撞上姬循雅的心口。 赵珩偏头,湿润的黑发不经意地擦过姬循雅的嘴唇。 湿且痒。 二人对视。 水雾蒸腾,纵然相距不远,眼神却依旧晦暗不清。 明明是水,竟令人觉得滞涩滚烫。 “几时回京?”赵珩缓声道,打破了这一片诡异的氛围。 姬循雅垂眸,把玩着赵珩的头发,“臣何时说要回京了?陪都风光甚佳,且清净非常,陛下身体还未好,此处正与龙体相宜。” 这是,要将他拘在陪都的意思? 赵珩一笑,“王业不偏安,将军是要同朕老死在这了?” 姬循雅亦笑,“能与陛下同死,臣不胜荣幸。” 浓郁的水汽凝结,堪堪聚压在姬循雅的如扇般浓密的睫毛上。 随着他低头。 哒。 水珠滚落。 冰凉凉的一滴,正落到赵珩脸上。 赵珩喉结滚动了下。 他忽地感受到了一阵绝望,绝望于姓姬的简直是他人生中绕不过去的坎,他上辈子,不对,上上辈子,说不定欠了姬氏太多,以至于要被折磨两世。 呼吸交织。 冷与热混杂。 姬循雅望着近在咫尺的赵珩,眉宇针刺了一般地皱了下。 赵珩借刺客出宫的愤怒已经平息,可他仍来找赵珩。 他来时想,赵珩此人最最没心没肺,好声好气地哄他,他一个字也不会听,需得给他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他才知道收敛。 可要给他什么教训? 皇帝眼下于姬循雅有用,他不能,如赵珩所言,至少不能在废了赵珩前杀了他,视线落在赵珩有些干燥出血的唇瓣上,动刑,皇帝身体差成这样,恐怕连一道刑都熬不过。 要罚,要他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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