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凛却觉得他们有些太过战战兢兢,失不失控的事他不知道,他只想快点把这些流程走完,说不定还能赶在出发前再见一眼陆鹤川。 好在巴克利博士的速度很快,喻凛眼睛一睁一闭,结束时将近上午十点,距离出发还有三个小时。 他的各项指标浮动幅度不大,与往年几乎没有什么差别,精神疏导的情况也还算不错。只不过巴克利博士在报告的最后补上了一句:由于人员更换,不能排除精神网崩溃的风险。 “明绪离开云岭之后,我们就很少联络,更无从知道她这些年的研究进展,所以我也不能保证他在战场上一定不会失控。”巴克利这样说道。 但对于喻凛来说,这些事留给别人纠结焦虑就好,这些都不是此刻的他该操心的事情。 他还要去和陆鹤川告别。 顾明绪曾经告诉他,生命中的许多事情都会被赋予特殊的意义,普通人会为生、老、病、死、离别、迁徙等历程准备各种各样的仪式,归根到底也是为了强化情感联结,表达曾经未能充分展露的爱、感激、忏悔、歉意、恐惧等等情绪。 送他过来的军官只给了半个小时的时间,不然他们会赶不上德雷斯的队伍。 喻凛计算了一下,感觉在校门口等陆鹤川出来最好。他不是没想过直接进去找人,只是现在的时间点正好是上午最后一节课结束,即使他知道陆鹤川的大概位置,也不免会因为人群的扰乱错过。 临近正午,浓烈的阳光带着恼人的热意。喻凛拢了拢身上的风衣,遮盖住手臂上抽血后泛青的皮肤。因为长久的束缚,他的四肢还没来得及舒缓,动作时都显得有些僵硬。 他百无聊赖地踩着地上的石子磨了又磨,没等上多久,就瞧见了沿着林荫大道走来的陆鹤川。 喻凛原本还半耷拉着的眼皮突然一掀,眼睛都在瞬间亮了起来。和煦的风卷着落叶刮起他的衣领,喻凛抬手拨开,往前走了两三步。 “怎么站在这里?” “陆鹤川,我要走啦。” 两人同时开口,陆鹤川一愣,一字一顿地问道:“要去哪里?” “唔……”喻凛思考了一下,军委的派遣是密令,按道理他不能告诉陆鹤川。于是只能说道:“我不太懂,可能会很远。但第一军校很有意思,如果回来,我会再来找你。” 陆鹤川却不知为何脸色有些不自然:“我可能不会在。” 喻凛“啊”了一声,似是有些遗憾,但这点微末的情绪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就消失不见。 “没关系,我找人很厉害的。” 陆鹤川却问:“为什么?” 喻凛不解:“嗯?” “你特意来和我道别,是为了什么?”似是为了求证什么,陆鹤川这句话说得又轻又缓。 其实他有太多为什么想问。 为什么在枯川渡口给了他一个吻? 为什么这段时间总是制造与他的相遇? 为什么愿意陪自己在枯燥的专业教室一待就是半天? 为什么要为他画那么多拙劣的画? 又为什么,明明嘴上说着,想要等机甲展演那天,来做他们的试驾员,可是现在却突然说离开? 陆鹤川有时候觉得喻凛就像一阵风,风看不见、摸不着,想来的时候来,想走的时候走。他会不顾意愿地入侵你的生活,轻飘飘地扰乱你的所有计划,于是原有的轨道偏移,平静的生活被打破,可到最后他事了拂衣,除了擦过耳畔时的满心躁动,什么都不会留下。 未免太不公平。 喻凛低着头,踢开了脚下的碎石子。 “有人和我说过,”喻凛顿了一下,似是在回忆什么,“人世间种种都有它的意义,见面要问好,离别要说再见,这是特有的形式。” “整个第一军校我就认识你,所以我想,我应该和你道个别。” 陆鹤川下意识地笑了笑,这不是他要的答案。 随即他又近乎自嘲般地问,那我想要什么答案呢? 半晌后,他才缓缓说道:“好。” “一路顺风。” 多么平淡的离别。 喻凛莫名地感觉有些闷,他也忍不住想:我想要的好像不是这样的离别。 但他又说不上来,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身后飞艇上的军官开始催促,喻凛只能不情不愿地说道:“那陆鹤川,再见。” 随后,飞艇的舱门打开,喻凛睨了陆鹤川一眼,见他仍旧站在不远处,没有开口,更没有上前的打算,才磨磨蹭蹭地钻了进去。 启动时,他最后一次偏过头,朝陆鹤川看去。 陆鹤川静静地站在原地,黑沉沉的眼中似是藏了无数暗潮,怎么都望不见里面蕴含的情绪。 风轻轻吹过,蝉鸣一阵又一阵地响,飞艇跃入真空轨道,陆鹤川的身影在他的视线中渐渐缩小,直至不见。 喻凛抚摸过背包里的画本,他来时的行李也就那么几样,离开时除了这本画本,什么都没有多带。 帝国的入侵早有准备,前线要塞被打了个猝不及防、节节败退。德雷斯一到科阿摩德就迅速接手了要塞的所有攻防,而喻凛则依旧是在先遣队里,作为一把撕开洪流的利刃。 但他的战斗方式却比从前更加猖狂、绚丽,像是利刃出鞘时难掩的锋芒,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看到他的存在。帝国军经受不了这样的挑衅,出动了二十多台机甲在联盟军撤退时趁机发难将他围困,不想喻凛一次性入侵了二十台机甲,在要塞不远处的太空中把他们悉数炸成了烟花。 声势浩大到前线报道中都再也无视他的存在。可是喻凛那等的精神力怎么看都不像正常人,毕竟被誉为第一军校百年一遇的天才的陆行知,他的机甲记录入侵也不过十台。 眼看星网上的讨论愈演愈烈,各式的讨论和猜测朝着不可言说的深渊滑行,军委只能联合云岭研究院发布申明,声称喻凛体内植入了云岭最新研发的芯片,是自愿参与研究的首例改造人。 陆鹤川看到这条消息时,正好是在陆行知的书房门口。 陆行知不喜欢被家居机器人伺候,因此家里要是有客人来访,沏茶的不是他自己,就是身为独子兼工具人的陆鹤川。 他只是上来送个茶,却发现一向谨慎的陆行知,居然连书房的门都没有关紧。 太不符合常理。 “当年他的检查结果中,有这么一条:情绪感知退化,情感淡漠,具有高攻击性,难社会化,后期很可能会出现反社会行为。但明绪不认同最后一条,在她的据理力争下,最终的报告中并没有提到。” “我当年和她保证,他们几个的事不会牵连到她,可她还是执意离开,并认为自己可以扭转乾坤,治好那个孩子。但这么多年过去,除了把自己搭进去,不一样一无进展。他最终还是成为了各森*晚*整*理个势力手中的一把刀,就连理事会,都希望我们能重新提取他的基因,继续进行‘提瑞西亚斯计划’。” 陆行知漫不经心地问他:“当年他们到约克星建立研究基地,您作为云岭的负责人,真不知情吗?” 巴克利叹了一口气,嘶哑的声音平淡:“我是真不知道,要是知道,肯定会阻止他们……这毕竟是反人类的行为……” 陆行知没有说话。 “改造人的申明一出,现在各处都在打听云岭的动向,生怕我们再研究出一个‘人形兵器’,本就不太安分的几个星球都开始蠢蠢欲动。” 陆行知说:“他们不过是担心贝塔星上发生的事再在他们那里也发生一次,只有敌人才不希望你的手中拥有武器,您不用理会。” “我听说,德雷斯中将想让他到第一军校入学的时候,受到了军委多数人的阻碍,最终还是您力排众议。”巴克利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希望,等战争结束后,能把他带回云岭。如果您也有恻隐之心,那么没有比云岭更适合他的地方。” 陆行知轻笑了一声,调侃道:“你们那不是研究院吗,什么时候也想改做问题儿童监管所了。” 巴克利语重心长地说:“毕竟是我们的人犯下的错误。” 许久之后,陆鹤川才听到陆行知说:“让我再考虑一下吧,如果站在您这一边,我可是要顶着不小的压力啊。” 巴克利笑了笑,微微欠身,推动着轮椅准备离开。 陆鹤川迅速闪身躲进房柱的暗角,手里的茶都洒了大半。 两人的对话虽然没有提起具体的人名,可他却鬼使神差地猜到了他们说的是谁。 他最近频繁梦魇,有时候是枯川渡口的夜,有时候又是教学楼下的雨,还有驾驶室里背上的温度,与沙发上枕着的那张脸。 陆鹤川早已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年,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陆行知把巴克利博士送至门外,进屋时见他才心不在焉地从厨房里出来,张口便埋怨道:“你这茶泡得也太慢了,客人都走了——” “怎么这副模样,发生了什么?” 陆鹤川摇了摇头,说:“没有。什么也没发生。” 他只是喜欢上了一个永远不会给他回应的人。 那个人可能连“喜欢”是什么都不知道。
第150章 记忆(10) 战火间隙的寂静, 总是难得又短暂。喻凛大多时候,都是架着机甲飘浮在太空里,随时等待地面的命令与指示。 身上唯一可以解乏的是他从首都星带过来的画本, 他会在每次战役结束的片刻安宁中放空自己,然后不断回想起陆鹤川的脸。 从机甲的观察窗向外望去,广袤无垠的黑暗中, 星子如同璀璨的宝石密密麻麻地镶嵌在天幕之上,遥远的恒星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行星、卫星和小行星带散布其间,巨大的要塞悬浮盘踞。 近处的钢铁洪流静静蛰伏, 仿若浩瀚海洋下的一叶扁舟,漫无目的地漂泊着、流浪着。 而远处的星云如梦似幻, 斑斓的色彩又在如墨般浓稠的宇宙中显得格外突兀,好像随时都会被黑暗吞噬。 在太空中待的时间一旦长了,人很难不因自身的渺小而感到担惊受怕。 喻凛算是个例外。 他的手指沿着画本的边缘轻轻摩挲,粗糙的铅笔在纸上滑动,一遍遍地描绘着记忆中那双冷淡的眼、挺拔的鼻与每一处线条都恰到好处的轮廓。 即使他的作画时间经常会因为各种突发情况被迫中断, 但几个月零零总总地攒下来, 一本画本几乎要被他全部画完。某次回到要塞补给时,前来探望他的德雷斯不小心发现了藏在驾驶座下的画册。 他动作飞快地翻完了所有, 每张画下都标着完成的时间, 从星历245年10月一直持续到现在,甚至喻凛的画技都在一次次的重复中突飞猛进, 从离开第一星系开始,就再也找不到之前那样笨拙的线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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