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想到这个问题,如丝如缕的痛苦重新攫取了他的呼吸。 “爱”。 冰与火的两重,天与地的落差。 是这么正面又负面的东西。 言息想,至少我还有拒绝的权利。 升起这万念俱灰的念头时,他看见点点细碎如鳞的光从自己发丝上飘起。 我认输了。 他看见自己的指尖也开始涣散。 我一败涂地。 他满是泪水的面容也逐渐融入空白的世界。 无数次人生,逃不过自我了断的宿命…… “唔——!” 忽然有道光团闪出,重重撞向言息额头。 “……统老师?”言息意外于居然还能见到它,见到这份初始备份的记忆。 系统没有说话,放轻力道抵住他额心,冰凉的光团传递错觉般的炙热温度。 言息微微一惊,双手捧住那团变得炙热的光,过于灼烫的温度让他以为自己捧住了一团跳动的心脏。 当触碰到光团时,他便从系统的记忆里得知,这是明照衣保留在它这里的记忆。早在明照衣利用系统接入主脑之前,他就将自己的记忆复制了一份,留存在系统中。 ——就好像明照衣已经料到,会发展出现在的情况。 言息产生了一秒的抵触。 比起对方的算无遗漏,他更抵触的是,这意味着过去发生的事存在隐情。 是明照衣的难言之隐。 他要知道吗? 知道了会更高兴,还是会更痛苦? 不要—— 他拒绝不受控制的自己,拒绝捉摸不透又反复无常的“爱”。 光团仿佛读懂他的拒绝,又迫切地往前蹭了一蹭,紧贴他的胸膛。隔着胸膛,两颗心脏同频跳动——记忆是感情的载体,那个人还说过,心脏是感情的具象。 言息手掌攥紧明照衣的“心脏”,逐渐加深力道,灼烫的光在他手下孱弱得将要溃散。 【如果你已经把我当做你的家人……】 言息顿住,为另一道留存的记忆,为自己与之融合在一起的另一颗“心脏”恍然。 【哥哥……我喜欢这个称呼。】 然后是自己的记忆里小少年的声音。 “那就备份下来吧……这样一来,今天第一次产生‘喜欢’这种感情的小息就会永远保存下来。” ——那是什么值得纪念的事吗? 他现在,却要亲手毁去这份天真欢喜的纪念? 像是感受到他的共情,属于明照衣的“心脏”同时涌过他的指缝间。 他看见明照衣所看见的,他之视线即明照衣之视线,他看见明照衣眼中的自己,一段数据,一种模型……怎么可能对这种东西产生感情啊?他不明白。 然后一瞬间流淌过的,是堪比一生的漫长记忆。 一瞬即一生。 * 地板上摊开的行李箱。 沉默的家。 结束合作关系的父母。 而他,是被这场轰轰烈烈的社会实验遗留的残次品。 父母离开了,他抱着那盆原本栽植在温室里的小绿植,被抛下在空荡荡的房间,等待公共抚养机构的工作人员将他接收。 人们已经不需要看似进步、实则倒退的所谓复古式“人类自救运动”,时代选择了更加积极的自救。世界轰轰烈烈前行,他是古老世界的余晖,看着所有人振作精神前进,而他被永远留在了原地。 “请学会克制自己的感情。” “人类已经为过于丰富反复的情绪付出过足够的代价。” “请学会克制,请时刻牢记理智的准绳。” “高尚的理性才是这个时代最为珍贵的出路。” 规训,教育,压抑。 太阳未曾死去,阴影已经笼罩。 夜晚,查岗后大人的脚步声远去,被窝里偷偷渗出的光,是濒临窒息的他挣扎着探出水面深吸的一大口气。 他被留在了原地,而他是那么害怕孤独。 他的愿望是:“如果痛苦可以止息。”“如果心脏可以停跳。”“如果我不曾被爱过。”“如果我不再如此畸形。” 看不见真正的太阳,他便向自己创造的“太阳”伸出手去。 “小息——就叫你小息好了。”这是他唤醒他的第一声。 哪怕那“太阳”灼手又危险,他也自愿接受自己的畸形与怪异。唯有这样,无限滋长的痛苦才可以稍稍止息,他才能停下来喘上一口气。 童年压抑为主旋律的天空,终于渗进“太阳”的光供他温暖。 童年,少年。 【是你的录取通知书,哥哥想要去吗?】 少年薄唇微动,变声期声线沙哑:“我……” 【哥哥一直想要的吧?真正的伙伴。】 “小息就是我最重要的、唯一的家人。” 【不是家人啦,是伙伴,是朋友。哥哥为什么不去试试呢,和那些同龄人交往看看?】 “……” 【不要害怕,我永远在这里。】 【去吧,去到真正的阳光之下——】 青年。 起源是那天下课后,他被同院好友邀请参加一个社团活动。 “来听听也没关系的嘛。”朋友这么说,“你平时也不爱参加社团,大家都说你是个务实派来着……这次不一样,是一个思维争辩为主的讨论会,最近热度很高的,关于人类自救的道路是思维虚拟化还是寻找新家园的辩论。” 他一向对社会新闻、时事热点或是人类未来这种东西,抱着理性到漠然的态度。 讨论会上,发言者拍着桌子情绪激动。 “……总而言之,只有脱离这具生老病死的肉//体达到精神上的永生,才是人类实现进化的唯一道路——太阳寿命达到极限,就是当下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明照衣坐在人群之中,看着同学们一个接一个发言反驳。 自己的研究方向就是这方面的,更何况他还有小息。 可以说,明照衣比在场所有慷慨陈词的人都开放得多。虽然现有科技未能达成这种程度,但他仍然坚信虚拟生命也可以成为另一种新的生命形式。人类不该如此傲慢。 “你怎么可以肯定,那时候的人类还是人类?机械的理性与人类的理智是可以混为一谈的东西吗?连基本的情感都丧失了,我不敢想象那是怎样一种怪物!你这是自我毁灭!”反驳者就差指着对方鼻子大骂了。 不。明照衣在心底反驳。 感情与意识不是人类才专有的东西。 他渐渐有些心不在焉,思考多久才能散场回去找小息,他还没有跟对方分享今天发生的事——直到一段坚定恳切的发言拉回他的注意力。 “我想在座诸位都有这样的同感吧?当下存天理灭人欲的价值观又何尝不是一种历史倒车?有关这方面的社会学研究已经够多了——究其根本,不过是末日将至,我们试错的机会已经太少太少,经不起任何一次失败了。” 有人对这种老生常谈的结论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却碍于理性准绳下制定的发言礼仪,不得不按捺下去。 发言者指了指天花板,眼睛亮得惊人:“——是太阳啊,是这颗让文明璀璨也让文明衰落的太阳啊!” “只要寻找到新的太阳,现在人类的一切困境和矛盾都可以消解!” 这是很有煽动性的保证。 “太阳!”已经有人陆陆续续高声附和,“太阳!新的太阳!” 要让文明恢复青春与活力,就需要一颗青春有活力的新太阳。 如同黑夜中忽然有人群震声举起火把,带动他心头压抑的小小的火种再无顾忌,扑腾出熊熊烈焰,明照衣很难不被这种可能性蛊惑。 比起新的进化,他更喜欢这种说法——“新的太阳”。 光明下的未来,是不再需要苦苦压抑的新世界,是可以尽情大笑,可以放肆大哭,可以鼓励成功,也允许一次次失败的新世界。 ——那是多么美好的新世界。 “或许我可以为大家做些什么。”明照衣那天难得失去克制,显得有些情绪激动过头地,与小息分享自己的收获——那时他们都已经预感到,那会是明照衣最终选择的毕生追求的道路,“或许‘我们’可以为大家做点什么……” “小息,你愿意和我一起吗?” 【当然。】 【可是如果最后没有做到?】 “也没有关系。”明照衣轻快地微笑,如释重负,“反正已经这样,不能更差了。” 当明照衣向外界展现出这样的倾向和能力后,没过多久,刚刚获得学位、提前毕业留校任教的他,被邀请至人类联合武装(UHF)主导的机密级极高的科学讨论会上。 那时会议的主题还是“寻找新家园的可行性办法”,几年后这项计划才有了切实的命名——“行舟计划”。 大概在此之前,没人会相信,只由一人,一个年轻得过分的青年学者,便能独立开发出现今最为智能最为高速的计算模型。 最初的cease模型震撼了在场所有人。 几乎全票通过,cease成为了导航行舟计划的主脑首选。 明照衣加入了UHF研究所,成为该研究所创立以来最年轻的所长,拥有了自己领导的独立团队,目标只是开发cease,让它持续迭代持续进化。 那时他怀揣对未来的希望、对工作的热情。 那时他以为,他们能够一起做到什么。 那时年轻的他还不知道,命运为他选择的毕生道路,将会让他付出怎样的代价。
第69章 永失所爱 “……我们今天的谈话圆满结束了, 期待下次见面。” 【我也一样,期待下次见面,安组长。】 光屏上的文字以正常对话的速度流畅跳出。 每周一次, 针对cease的“思考测验”结束了。 椅脚向后摩擦, 安戈溪起身时下意识望了一眼单向玻璃窗,直到耳麦传来明照衣低磁有力的声线, 玻璃窗后的人说:“其他十九组测验也结束了, 下面统一整理再进行数据分析。” “好的。”作为行舟计划安全保障组组长, 分析“思考测验”的数据在安戈溪的职权范围以内, 他忙不迭应声,“老师, 明天我会把测验报告发给您。” 耳麦那边却是持久的一段沉默。 安戈溪误会了什么,“那、要不今晚我加班……” 【安组长, 你还有事吗?】 熄灭的光屏重新跳出文字。 【已经到下班的时间了, 明天再见哦。】 对方这么关心地说,就像它知道这位安组长是个非常热爱下班的人一样。 以为自己掩饰得很深、却被一个AI戳中心里想法的安戈溪愣了愣, 忽然想到:cease这个模型……其实是很不甘寂寞的性格? 这个设想让他微微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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