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峥随着人群跪拜,又站起,知道这时候不是讲什么人人平等的时候,该跪就跪,没啥好说的。 明光天子时年六十七,在七十就知天命的古代,是位真正的长者老人,但叶峥听其讲话的声音依旧平稳有中气,不像同岁数民间的垂垂老朽,声颤颤,齿动摇,这就是养尊处优给人带来的好处。 明光天子的话不多,照例讲了些你们站在这里的都是国之栋梁,要继续努力之类的鼓励词,接下来殿试就正式开始了。 殿试的时间只一天,考一道题,写一篇策问,只要是凭真才实学而不是作弊上来的,一题而已,对考生来说小意思,时间上完全来得及。 题目早就由明光帝拟好,也没封起来,直接就在案几上的白纸上明晃晃写着。 可是在皇帝开口殿试开始前,却没一个考生敢朝题目那边偷窥一眼,就怕弄个急功近利御前失仪,反而得不偿失。 大家心里头和明镜似的,走到这一步,怎么都会有个名次了,又猴急什么呢,真没必要。 殿试终于开始。 叶峥的心情其实是比较放松的,他不像那些志向远大的考生,图谋一甲,或者二甲前十,这些名次的考生都有希望入翰林,是今后阁老的苗子,被称为清贵之流。 这倒不是说明文规定了二甲之后的考生不可入内阁,只是从茫茫的历史事实上来看,希望渺茫,没啥先例罢了。 叶峥的终极目标是得个中间名次的进士,一甲根本不去想,二甲也不用太前,三甲也无所谓,同进士也是进士,就像同等学力也是学力,他现在的心态就类似于前世那些考研和考公务员的,能上岸就成,多一分都是浪费,谁还管什么排名啊。 深吸口气定定心,叶峥看向纸上的题目。 这道题不拗口,翻译成白话就是:历史上朝廷治国,有外重内轻和外轻内重,论如何看待两种国策。 要答这道题,首先要明白外重内轻和外轻内重分别是什么。 这个外不是说外国,也不是说敌国,而是指地方,内则是说中央朝堂。 所以这道题很明显了,明光帝实际上在问考生们,地方分权和中央集权这两种治国方式,诸位学子你们怎么看吶? 别的学子怎么看,叶峥不知道,但对学过唯物主义辩证法的叶峥来说,辩证地思考问题已经是他的本能。 既然题目中有外重内轻和外轻内重,自然要分别加以阐述分析。 有了思路,叶峥开始在草稿纸上起草内容。 先分析了地方分权和中央集权各自的好坏,对民生可能造成的影响,分析这两条就用去了一半篇幅。 分析过后,自然要给出结论,或者说侧重点,明光帝问你怎么看,考生就要老老实实说出自己怎么看,不能在明光帝跟前耍花腔,分析了半天就是写不到考生自己的看法,明光帝好歹也治理了几十年的国家,跟前出入的都是天下最顶有才华或顶老奸巨猾的人尖子,考生若对于治国理事没有自己的想法,不拿出点真实的态度,是不可能让明光帝动容的。 但想法,或者说态度,要落在哪一侧呢? 考生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明光帝本人怎么想。 也许有人会觉得,皇帝,自然是天底下最弄权擅专之人,大力鼓吹中央集权准没错,但比起前朝,明光帝在位这些年却并不独断专行,有事喜欢拿到朝堂上和诸公议论,他改善了科举制度,不重门第重才华,让寒门学子有更多机会参与到大启的治国理事中来,也没有前朝重文轻武的风气,给了兵士和各地节度使必要的资源和统筹兵力的权利,也让一地官员拥有对该地更大的治理权。 这充分说明,明光帝的大半生的政策,不属于严重中央集权那一块的。 那么是不是由此可推,在明光帝心目中,外重内轻和外轻内重的比例,是前者占优的呢? 叶峥提笔在墨汁里蘸了蘸,正待落笔,写下这个观点。 然而就在这一刻,他脑中忽然闪过几个镜头,堰州府知州失踪,州城外流民作乱,知州回来后对于整件事的隐瞒,行于流民间无意中听到的只言片语。 这些片段的闪回,让叶峥对之前的想法不可避免产生了怀疑。 明光帝前半生的确给地方下放了不少权力,但他做的就一定是他心里想的吗? 又或者明光帝的思想会不会随着时间推移而产生变化,明光帝已经是年近七十的老人,在他六十七岁这一年,亲手出了这样一道题,亲自驾临殿试现场,看着广场上这些年轻学子,明光帝想要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叶峥抬头,广场上空恰巧飞过一群鸥鸟,他思考的时间太长,燃香已过半,有那才思敏捷的学子已经完成策问,正待通读后誊抄。 留给他继续思考的时间已经不是那么充裕了。 叶峥提起笔,决定抓住心内那一瞬间出现的念头,写下来。 四月十三,太书房西殿。 殿试所有考生的试卷已经统一送到这里,放到几位考官案头待阅。 东殿内,明光天子高坐上首,贴身大太监捧来茶水,明光帝托起茶盏喝一口,略皱眉动了动身子,太监立刻往他身后又塞了两个软枕,缓解常年坐着导致的腰椎疲劳。 六十七的老人了,在民间也许早就万事不理,每日只管含饴弄孙,做个糊里糊涂的老家翁,但六十七的明光帝却还要打起精神,端坐案前,等待考官们将卷子初阅排序后送上来过目,定下最终也是最重要的出身和名次。 大启朝,一甲有三个名次,是殿试前三名获得的。 第一名点为状元,第二名点为榜眼,第三名点为谈探花,此三名学子赐进士及第出身,乃是进士中的进士,是全天下读书人趋之若鹜的梦想。 前三过后就是二甲榜了,二甲里的头名,也就是殿试第四名,称为“传胪”,也是很风光的名头了,只是再风光也不如一甲那三位。 从二甲起,赐的就是进士出身,从第四名,到第十五名。 剩下的就是三甲了,即从第十六名起,到最后一名,赐同进士出身。 官场有句刻薄的调侃,叫“同进士,如夫人”,就是说你这不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只是个同进士而已,充分说明了榜单上的鄙视链。 同进士在出身上差进士颇远,最明显的不同就是三甲的同进士不能入翰林院,只能去地方任职,职务也是上头的二甲进士们挑剩下不要的。 西殿,紧张的阅卷工作正在进行中。 比起会试那九百张卷子的工程量,殿试这六十八张卷,分到每个阅卷官手里也不过二十章左右,而且都是命题作文,写的同一个题目,无形中降低了批阅的成本。 但阅这一批卷子的难度却丝毫没有降低。 经过一夜紧张的忙碌,第二日天色微明,六十八张卷子的排名工作已经做好,放在主考官案头。 主考官取了前二十名的卷子仔细看过,又抽了几张后头的略微看了,给前五名做了微调。 做完这一切,外头的天已经彻底亮了起来。 明光帝也熬了一夜,此刻正在太监的服侍下喝参汤,按说他不用陪着熬,只需等阅卷官们将次序排好,天亮再来太书房,等着呈上御览就行,但他偏偏就在太书房东殿待了一夜,可见明光帝对此次科举纳才的重视程度。 “陛下,学子们答卷的名次已做初排,呈于陛下,请陛下过目。” 明光帝揉了揉额角,看向整理好的一沓卷子。 殿试卷是不糊名,也不另行抄录的,考生们姓甚名谁字迹如何一目了然。 明光帝先看了第一张,也就是考官们排列的殿试第一名。 接着往下又看了几张。 考官们都悄悄觑着眼看陛下的表情,想从中看出他对这排序的满意程度,但明光帝脸上却无甚表情,什么也看不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东殿里只有明光帝翻阅卷子的声音,间或咳嗽两下,其余一声不闻。 考官们保持弯腰的姿势等,等得人都僵了,终于,明光帝翻页的声音停了。 众考官偷眼一看,只见他盯着案头一份卷子发起了呆。 从前后试卷的折叠程度来看,这是一份二甲前排的卷子,如果看得不差,不会跌出二甲十名开外。 明光帝抽出这张卷子,看了看籍贯姓名,问此卷乃是何人所批。 考官们又不是什么记忆大师,二甲六十八名考生来自全国各地,批阅工作已经很忙碌了,除非考生真的惊才绝艳,不然谁会记得每个考生的名字呢? 但这位考生么,王大人还真的有印象。 主要是他那一笔字对于阅卷官来说真的太过友好了,在看过那些把试卷当书法作品来写,有时辨认都要辨认得人头晕眼花的卷子后,这份卷子的字简直如涓涓溪流,给考官的眼睛做了个spa,所以王大人特意记下了考生的名字。 此时明光帝问起,王大人就上前一步:“回陛下,此乃老臣所批,排名是诸考官共同商议后定下,可是此卷有何不妥?” 明光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点了五个人的名字,要求看他们会试的答题卷。 会试的答卷并不在太书房中,而是在京城贡院里,但谁叫明光帝是天下之主,他想要看考生的会试卷,难道有人敢说要去贡院取卷子太费功夫,您别看了成不成? 自然是紧赶着让人取了来。 半个时辰后,五个考生会试的三场卷子加上殿试一张,都呈在了明光帝跟前的桌子上。 在刚才等待的时间里,五张卷子明光帝已经单独抽出,给几位考官包括主考官看过,而其他考官也回忆起了明光帝特意提过名字的这位叫叶峥的,字迹看着令人浑身舒服的考生。 纷纷在脑中回忆着他会试三场写了什么。 因会试时恰巧有过争议,几位大人一合计,还真想起来了,这位考生的实务题和截搭题回答得都不错,只是文采稍显逊色,有了这么个短板,才一下子给落到了第十名。 此刻明光帝也在看叶峥的卷子,此人的字迹对明光帝这样的老年人来说过于友好,明光帝看着看着,脸上不由露出一丝笑容,和主考官感慨:“倒是个实在人,只是这诗做的,爱卿你瞧瞧,这人的诗词先生不知是哪位,若叫朕看到了,先给十板子。” 嘴上说着先给十板子,要惩罚叶峥的诗词先生教出这样的烂学生来,语气里却带着长者对后辈的喜爱似的,这一时叫主考官也没话说了,圣上您这是讨厌啊,还是满意啊? 四月十五,皇极殿。 巍巍天子,悬坐高堂。 叶峥和诸考生站在大殿内,等待大启天子宣布殿试结果。 内侍双膝跪地,将名本举至天子跟前,方便御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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