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密尔正好站在城墙上,年老而下垂的眼皮下是一双炯炯有神的黑色眼珠,他注视着城外的一个方向。 突然,他对站在身边的阿斯佩尔说:“有人来了。” 西麦尔的军队,袭来了。 阿斯佩尔也正把注意力放在城外,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出于对长者的尊重,他并没有质疑阿密尔的话,反倒是顺着阿密尔的话往下问:“大概有多少人呢。” “至少是总数中占比一半的军队。” 并不是阿密尔的沧桑声线,青年清朗的声音从一旁的阶梯处传来。 二人转眸,就可以看见脊背挺得笔直的青年,谢尔登身上的衣物还余留着多余的血迹,面色发白,脸上挂着几滴汗珠欲坠而不落。 但是,与一眼就可以看出的病容对比明显的,是果敢毅然的神情。 在城外的天边,被其他兽类嘱托过的众多飞鸟在天空中飞翔而啼叫,将远方的进展一字不落地与谢尔登述说。 在他的脚边,棕黑色的棕熊幼崽瞪着一双浑圆而深黑的眼珠,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 谢尔登弯腰拍了拍布哈拉的头,轻笑道:“谢谢你,布哈拉,你很勇敢。” 只是孤身的幼崽,就敢翻过高大的城墙,跨越苍茫的草原,在树林茂密的森林中找到自己的母亲,将巴威雅之城对于城外探索的请求告诉成年的棕熊。 当他重新挺直脊背,踏过阶梯,站在城墙之上,谢尔登就看见了城外的景象。 在那目之可及的地方,头上扎着红色盔缨的西麦尔军队浩浩荡荡,不加掩饰地向巴威雅之城奔袭而来。 “城上的铁网已经准备好了。”阿密尔对谢尔登说,“只不过,这么大批的军队,铁网拦得住吗。” 西北面墙洞的正上方,扣着被捆扎成卷的铁网,只要解开扣住的绳索,那带刺的精铁打造的铁网就会从高墙上铺张而落。 就着城下的塞门刀车,用密集的箭雨将敌方杀伤。 “如果只是拦住的话,那就无法获得利益的最大化了。”谢尔登一边说着,一边走进铁网,构造成铁网的每条铁索都有半个小臂大小,细细密密地结在一起。 在铁网最下面的,是长条状的坚石,以保证铁网下盘的稳固。 谢尔登的话音刚落,过于瘦弱的身影就从城墙的另一侧走来。 他的眼睛看见了人群之中最为亮眼的谢尔登,走动的速度更要加快。 “西恩大人。” 走到谢尔登身边,伊布使用着的是最尊敬的用词,扎着绷带的左手上还残留着几日之前未好的伤口。 “燃油,已经准备好了。” 与伊布的话相呼应的是,在墙洞中工作着的民众们,他们的手上提着油罐,不断地把燃油泼到靠近外墙的一侧——那层薄薄的用来掩人耳目的石砖上。 ‘燃油’一词,让阿斯佩尔深思的思绪一下顿悟,他恍然,“是用火攻。” 伊布一直关注着谢尔登的表情,善于观察的他很快就可以发现谢尔登此时的不对劲,抢先谢尔登一步对阿斯佩尔解释。 “因为巴威雅之城的城墙用的材料是不怕火的,我研究过,只有连续燃烧五天的火焰才可以损坏我们的墙体。” “所以,火攻的计策是行得通的。” 谢尔登在众人商谈的时候,还把部分注意力分到了半空上。 盘旋着的飞鸟的啼叫愈发尖锐,为首的飞鸟在看见了谢尔登对它点头的示意之后,羽翼一振,就领着身后众鸟飞身而去。 “西麦尔来了。” 谢尔登的眼角边染上病气的红晕,眼中神色却无比的果决。 “快叫下面的人撤出墙洞。” “是!” * 西麦尔的副将骑马走在最前方,随着距离的越拉越近,他已经可以看见那巍峨的城墙。 他的脑海中回忆起出发之前的情景—— 臂上信鸽驻足,颊边的长发深红,那丁眼中血色突兀,“巴威雅西北面的城墙上,有着一块大洞。” 他问长官:“就算是有着大洞,但是巴威雅人肯定不会置之不理,一定是陷阱,我们就这样带兵前往,只会造成死伤惨重……吧。” 他的声音在面对表情狠厉的长官是戛然变小,直至消失。 接下来,长官说出的话令他的后背骤然涌上寒意。 直到现在,那句轻飘飘的话语还似乎落在他的耳边。 “就算是西麦尔军全灭又如何,我们翻山越岭前来,不就是为了给怒神大人献上鲜血的吗。” 即使是同为西麦尔人的自己人的鲜血,也不曾放过。 副将骑在马上,他下意识地执行着那丁的命令,但是脑中却犹如浆糊,他行进间稍微可以看见身后大批的军队。 在黑暗中格外显眼的宛若充血的野兽一般的眼眸。 在对上那成片的血色眼眸之后,副将浑身一抖。 他……在做什么……他要为怒神大人献上滚烫的鲜血。 对,献上心中的热血。 “继续前进!” 长臂一挥,手中剑刃高举。 刻在臂上的圆形刀痕,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散发着神秘而危险的气味。 * 巴威雅之城城内,地下室。 地下室的环境不算差,反而是被人好好地打扫过。一名贵族的少女被围在铁栏杆之中,表情忧郁而失落。 她持续好几天都是这个模样了。 哒。 轻微的声响在地下室的入口处响起,这一声轻微的声音将莉娅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她的声音很轻,显然失神落魄的模样,“怎么进来了,现在可不是用餐时间。” 她抬眸,一样望过去的却是巴威雅之城中曾经的旧部,她突然站起,伸出的手颤巍巍地握住竖直的铁栏杆。 “……戴利,你没有被关起来吗。” 身上穿着与其他巴威雅人无二的战斗用轻装,戴利对着莉娅轻轻摇头,“西恩大人没有对我怎么样。” 虽然,比曾经的达米塔在任时要严厉很多。 至少在四天间,他混入奴隶之中,经历了太多训练,无论是近身战斗,还是使用武器,亦或是远程的进攻,身体上比以前要疲惫太多太多。 但是。 戴利的脊背挺得笔直,他的身上终于有了一丝凌厉的士兵气质。 他享受这样的训练,享受泪与汗的磨砺,享受,在巴威雅的城墙上抵御外敌。 反而是极度地厌恶,当初浑浑噩噩度日的自己。 “达米塔他没有资格去成为巴威雅之城的城主,西恩大人才是正确的。”戴利这样说,他想起了当初在达米塔的背后,看见了那具被贵族虐待致死的士兵尸体。 “……”莉娅此时见到戴利的兴奋骤然消退,她的双眸中有些落寞,“你跟我说这些,就觉得我会责骂自己的父亲吗。” 无论如何,她的名字都是莉娅·埃迪。 “你知道,巴威雅之城里有多少无辜的性命吗。”戴利的情绪略微激动,“如果说按照达米塔的做法,所有人都会死去!” 脚步前踏,瞪大的眼眸紧紧地盯着莉娅的眼睛。 “包括你。” 莉娅轻触着铁栏杆的手兀然一颤,“守卫巴威雅之城城内性命是父亲的工作,父亲还没有机会去证明自己。” “已经有事实证明了,即使身为奴隶的大家,也做的比贵族出身的达米塔要好。”戴利说。 言语中立场分明地将自己摆在‘奴隶’的共同面。 “……这种话,我早就听说过很多次了。”莉娅视线只是看着自己脚尖的那一处地方,在几天内,负责看守的人也在讨论这样的事情,让她也能听见。 她能听见,在城墙上战斗的人的声音,以及看守者对于西麦尔的厌恶。 而事实上,奴隶们是真的做到了。 面对西麦尔的大将,连父亲也曾经战败,但是—— “那莉娅小姐你应该清楚,身为奴隶的大家……不,大家不是奴隶,而是真正的自由人。” “奴隶——生来不就是奴隶吗,我不清楚。”莉娅的声音几近乎无。 “我真的已经搞不懂了,为什么,大家都说奴隶生来就是最为低贱之人,是供贵族驱使的工具。” 眼眶中浮现泪光,“我一直以为奴隶应该被我们当作人看待。” “但是,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莉娅的声音徒然变大,徒然话风一变,“……父亲一直认为我很善良。” 泪水溢了满脸,“但是,我……只是把原本理所应当的事情感到自豪。” “奴隶,也是人——这样一个事实。”莉娅说,“我在父亲心中的,是虚假的我。” 戴利的表情突然地略微呆滞,他没有想到莉娅的内心是这样的独白。 “父亲错了,贵族错了,我也错了。” 莉娅的眼神脱去泪水,变得坚定。 “奴隶并不是生来就是奴隶的,他们和我们一样,是真正的人。” “我现在可以听见我内心无比确定的声音——西恩,是正确的。” * 巴威雅之城,东北面。 城下还残留滚木以及假城的废墟,厄顿已经处理好了白日里城上的伤亡,又急急地向阿密尔那边要了新补充的武器。还从北门那边向盖文借了一点人过来。 这才堪堪填补了东北面薄弱的守卫。 但是,如果西麦尔军再次卷土重来,东北面可能不是那么容易守住。 这里最大的优势,大概只有巴威雅人见血之后,身上沾染的狼性与凶猛。 此刻,他正守在瞭望塔上,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死死盯着城外西麦尔军营的方向,厄顿已经看见了对面的动态。 西麦尔军几乎倾巢而出,一分为三,最先出发的人数最多,向着西北,第二波的目标则是巴威雅之城的北城门。 接下来,便是直指厄顿所在的东北面。 “快让人去传口信给西面那边!”厄顿神情有些凌厉,不犯傻的样子也沾染了几分谢尔登的影子。 在厄顿察觉不出的地方,他早已被谢尔登所感染。 短短几日之前,厄顿面对卫兵将他丢去斗兽场的时候,还只会埋怨自己的运气,再之后,在被猛兽与卫兵杀死,以及在反抗之役中死去两个选择之间,厄顿选择了信任谢尔登。 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没有错——谢尔登是值得信任的。 瞭望塔下,只有宇墙高的年幼的孩子惦着脚尖,好让自己可以看见远处的西麦尔军。 踮起脚尖的同时,莱迪可以看见城下的尸体。脑海中甚至可以回想起巴威雅死去的同伴。 “大家的死亡,是拥有意义的。如果没有反抗,大家只会白白死去,什么都没有剩下。” 稚嫩的脸上无怨无悔,只有勇往直前的决心与信念,“有着‘太阳’的带领,我们就会从死亡的地狱中重新爬回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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