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看了几天下来,竟挑不出半分错处。 至少在祝予怀跟前,卫听澜就像是忽然转了性,那些轻浮佻达的小毛病全都收了起来,教人时一板一眼,甚至刻意保持了肢体距离。 在看到卫听澜颇有风度地拿竹子压低祝予怀的手腕,一脸正经地示范讲解时,易鸣的眼神堪称狐疑。 他忍不住向一旁观摩的德音嘀咕:“你说,一条又黏人、又爱狂吠的犬,忽然有一天变成人了,这正常吗?” 德音惊讶地仰头:“阿鸣哥哥,你昨晚也熬夜看志怪话本了?” 易鸣顶着浓重的黑眼圈默了一息。 德音好奇死了,小声催促:“哎呀说说嘛,什么话本?讲犬妖的?” 不远处示范剑招的卫听澜听得眼皮直跳。 一招毕,他微笑着收手转身,手中青竹一下一下敲着自己的掌心:“你们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德音生怕自己熬夜偷看话本的事被祝予怀知道,忙道:“我们……说这剑法好看呢!就跟厨子杀犬似的!” 易鸣头疼地捂了下眼:“是厨子宰牛。” 卫听澜的笑容越发深了:“想学的话,我不介意多教两个人。” 易鸣当然不上当:“免了,我还得给德音讲故事。” 祝予怀从卫听澜身后探头:“什么故事?” 易鸣:“犬妖化人报恩的故事。” 卫听澜意味难明地看着他,手中竹子发出“咔”的一声响。 易鸣一瞬警觉:“怎么,你有意见?” 在祝予怀疑惑的目光中,卫听澜笑得温良无害:“只是觉得这故事闻所未闻,一时惊奇罢了。” 易鸣将信将疑地将他从头看到脚。 这都不怒,这家伙真转性了? 祝予怀总觉得小小的院落里中充斥着他看不见的交锋。 他收了竹子,挥散空气中莫名其妙的杀气:“就先练到这儿吧。濯青,阿鸣,你们两个都歇歇。” 卫听澜无视了易鸣怀疑的目光,转身随祝予怀一同往屋内走。 两道背影十分自然地并肩同行。 卫听澜偏头看他:“今日还要研究医书么?算算日子,小羿药瘾发作的时间也快了。” 祝予怀“嗯”了声:“镇痛的方剂和药材我昨日已甄选妥当,一会儿理好了,让阿鸣送去。” 卫听澜颔首,又问:“你若要施针,可需提前去看看那孩子?” “还是先用药物比较稳妥,针灸之法我得再想想。小孩子最怕针,我又学艺不精,要是挣扎起来我担心伤着他。” “那小哭包是挺娇气。”卫听澜浅笑了下,“你不去也好。但愿那百花僵别太折腾人,动静若是太大,保不齐要被那些瓦丹细作察觉。” 祝予怀看了他一眼:“我还以为你不回府,就是故意要诱他们上钩。” “的确有这个打算。”卫听澜说,“但敌在暗我在明,我们人手有限,难免有疏漏之处。他们若是趁着小羿药瘾发作时前来,总会有些棘手。” 祝予怀无奈道:“早劝你将秦夫人和小羿托付与我照看。既然担心他们,不如……” 卫听澜停了步,轻声打断:“若是将他们交给你,我要担心的人便是你了。” 祝予怀怔了怔。 “只要秦宛母子还在澧京内,他们的行踪被查到是早晚的事。留在我府上,好歹有机关陷阱、有焦奕他们拦着。” 卫听澜轻叹了口气,抬眼看向他。 “我并非不信你,我只是……不想让你涉险。”
第049章 君子 一阵晨风穿堂而过,祝予怀的心绪轻动了动,望向他沉静的瞳底。 卫听澜忽然走近一步,抬起手来,像是要替他梳理被风吹乱的鬓发。 骤然拉近的距离让祝予怀的心惊诧地一跳,不远处的易鸣看见这一幕,噌地站起来:“卫——” 卫听澜的手却轻掠过祝予怀的发顶,只一瞬就收了回来。 易鸣勉强刹住即将脱口的吉祥话。 祝予怀有些恍神地垂下眼,才见卫听澜收回的手中多了一片被风吹落的竹叶。再抬头时,正对上他眼中慵懒的笑意。 脑袋里第一时间晃过的念头,无关方才的交谈,而是——这人好像又长高了。 不止长高了,眉目的轮廓也更趋锋锐,衬得那眉眼越发恣意疏朗。 卫听澜将那竹叶捏在指间掸了掸,若无其事地浅笑:“九隅兄怎么呆住了?” 他的神情太过自然,仿佛替人挡一片叶子只是随手之举。 祝予怀轻飘飘的头脑清醒了些许。 “咳,忽然有些感慨。”祝予怀笑了,抬指轻轻比划了一下,“我还记得初见时,你比我矮了半头。不想如今竟已同我差不多高了。” 卫听澜把玩竹叶的手指微顿,不露声色地稍稍挺直了背:“……是吗?” 祝予怀点点头,由衷地赞叹:“你长得很快。” 卫听澜站得愈发端正,谦虚道:“是你府上伙食太好。” 祝予怀忍俊不禁:“先进屋吧。一会儿厨房就送点心来了。” 两人便一前一后迈上廊阶,易鸣望着他们离去的身影,半晌,一脸苦大仇深地蹲了下去。 德音颇为老成地拍拍他的肩:“你总这么愁做什么,卫小郎君又不会跟公子抢吃的。” 易鸣愁得头秃:“他是不会抢吃的,他会直接把公子连人带糕点一块儿端走。” 就他们公子这软和的性子,到时候跟糕点一起被吃干抹净了,没准还要劝人家“多吃些长得快”。 真愁哇。 德音闻言,却回想起那日他们仨在卫府里飞檐走壁的奇景,乐出了声:“公子喜欢被人端着跑,你防也没用啊。” 易鸣愈发沉痛地抱头叹气。 他想破脑袋都不明白,那一张嘴能气死人的家伙,到底是哪儿好了? * 屋内药香清浅,书案上堆叠着不少书籍纸笔。 祝予怀落座后随手翻了翻,抽出一沓略显散乱的草稿,执笔誊抄起来。 卫听澜坐在他对面,低着头仔仔细细地擦着自己的剑。 两个人似乎都习惯了这样平淡如水的相处方式,祝予怀心无旁骛地思索什么时,卫听澜就自己给自己找事做,从不出声打搅。 他能做的事也不少。佯装擦剑,佯装看书,佯装品茶,佯装……不经意地看一眼对面的人。 以至于祝予怀每回坐累了起身活动时,看到的都是和自己一样忙碌且充实的卫听澜。 今日却不大一样。 祝予怀誊抄好药方,放下笔活动微酸的胳膊时,就见卫听澜一手攥着绢布,眼睛直直盯着手中的剑发呆。 他迟疑道:“濯青?” 卫听澜一下子回了神,转头望来。 窗外的天光倾泻了一半在他肩头,祝予怀从他乌黑得如同幽潭般的眼瞳中,隐约看见了些不曾见过的情绪。 只一瞬卫听澜又垂下眼帘,心不在焉地重新擦起剑,斟酌着开口:“有件事还没同你说……我打算今夜回府。” 祝予怀一怔:“这么快?” 卫听澜轻点了下头:“我有预感。那些瓦丹细作近日就会有所行动了。” 祝予怀望着他稍显凝重的神色,心底像被什么戳了一下,隐约惶惶不安起来。 尽管早在遮月楼时,他们就已初步分析过幕后之人的意图,推演过此事可能发展的走向,也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但是…… 祝予怀看着卫听澜初显锋芒的面庞。 他到底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 * 自那日在遮月楼中,收到侯跃送来的“阳羽营急报”之后,朔西军将在在图南山中再度遇刺一事,几乎一夜之间就传遍了澧京城。 左骁卫才刚剿除“流寇”不久,竟又出了这样的传闻,百姓人人自危,来往商贩宁可绕路也不敢靠近图南山一带,私下里对朝廷剿匪失利一事更是颇有微词。 有刺杀案在前,根本没人留心去探究事情的真假。因此短短几日里,流言愈演愈烈,甚至逐渐转了风向。 有人开始议论朝廷对刺杀一事不作为,是故意冷待朔西劳苦功高的将士,战乱未平就想着鸟尽弓藏了。 易鸣将街头巷尾的传言讲给他们听时,祝予怀便知道,这事是冲着卫听澜来的。 流言的指向性太过明确,处处维护朔西、贬踩朝廷,怎么看都是有人刻意引导。 卫听澜听了只是笑:“这传言骂得还挺动听,句句说到我心坎儿里了。” 幕后之人这法子直白又粗暴,简直是把皇家的脸面撂在地上踩,明安帝哪怕不疑心卫家,心里也难免得留个疙瘩。 卫听澜在祝府短住的这几日里,梳理了手头仅有的线索,对幕后之人的动机作了许多种猜测。 借流言扰乱人心,进一步挑拨澧京和朔西的关系,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但令人不解的,还是那封所谓的“阳羽营急报”。 这耸人听闻的密信,就像是这场骚乱的预告。 “三人成虎。”祝予怀思来想去,只能这样猜测,“一封真假莫辨的信尚可以让人保持理智,但当满城都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任谁心中都会惊疑不定。一旦你冲动之下做出逾矩之事,或私自出城,或拿着密信向禁卫求证、甚至向圣上讨要说法,便很可能落入圈套。” “若高将军安然无恙,此举就是无理取闹;要真出了事,思及城中过早爆出的流言,圣上恐会疑心这是朔西有意做戏……万一再有人落井下石,你又不能自证,这事就麻烦了。” 卫听澜琢磨一番:“他们未免也太低看我,当我做事不过脑子吗?” 一旁的易鸣听了,顺口就道:“那可不?毕竟你带着几个家将就敢跟瓦丹人莽,这有勇无谋的形象在话本里简直深入人心啊。” 不得不说,还挺有几分道理。 但祝予怀一听“话本”,就忍不住心虚。 他想赶紧把话本这茬糊弄过去,卫听澜却先挑起了眉:“哟,这么说来,易兄还观摩过我的话本呢?” 易鸣当即嗤笑:“你少自作多情!我听人讲过一嘴罢了。” 卫听澜“噢”了一声,意味深长地转眼看向祝予怀。 祝予怀摸不准他这眼神是几个意思,硬着头皮转移话题:“那封密信……” 卫听澜笑了笑,收起了戏谑的表情:“我有个猜测。幕后之人不止想往我身上泼脏水,恐怕还想把别的什么人也一并拉下水,一箭双雕。” 祝予怀想了想:“别的人……是指阳羽营?“ “不好说。”卫听澜摸出密信,展平放在案上,“我后来又研究了一下,总觉得这纸质柔韧,墨色上佳,不像是军营里会用的。我对笔墨纸砚没什么研究,你看着如何?” 祝予怀低头细看了一番,伸手刮去纸面上沾的少许蜡痕,又拿起来嗅了嗅,逐渐蹙起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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