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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恩不负

时间:2024-10-19 02:00:06  状态:完结  作者:卧底猫

  卫听澜走到天光大亮的院子里活动了一番筋骨,在侯跃紧张的注视中,神清气朗道:“叫人将祝郎君的马匹刷洗干净,明日我要去祝府。”

  高邈得知卫听澜肯把自个儿放出来了,总算松了口气,转头吩咐人备年礼,打算明日跟卫听澜一块儿去——除了想向祝予怀亲口道声谢,也为了追影。

  自从图南山一别,高邈惦记追影惦记得抓心挠肝,实在等不及想去接自己的宝贝战马回家了。

  翌日,高邈起了大早,在府门口亲自盯着人清点马匹和谢礼。左等又等,车驾都套好了卫听澜才堪堪迈出府门,等得满心窝火的高邈一转头瞧见他,催促的话不上不下地卡在了嗓子眼,愣是一句都没骂出来。

  卫听澜今日穿了一身鸦青色的窄袖锦袍,流转着绸缎生晕的光。那衣料收得精细,服服帖帖地束着腰肩,衬得整个人清俊挺拔,前襟袖口还绣着云纹,低调又漂亮。平日里总随手一束的长发也仔细梳理过,用枚古朴的银扣束在头顶,行走间发尾随风轻晃。

  焦奕抱着刀倚在马车边,从鼻子里发出声轻笑:“小郎君今日风流啊。”

  高邈却是眼皮直跳。

  这一身行头是挺清贵,可搁在这混球的身上,怎么看怎么诡异。

  卫听澜从小最不喜欢的就是这样式的衣服,嫌它束手束脚,打架不畅快。他老爹每回找人给他裁新衣,想把他拾掇得规矩像话一点,他都百般不情愿,非要拣着他兄长的旧衣穿。

  今日是抽的什么风,把预备给他在除夕宫宴上穿的新衣都给翻腾出来了?

  高邈心情复杂地看了眼筹备齐全的年礼,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种要去给这小子说亲的错觉。

  卫听澜终于闲庭信步到了阶下,抬起双波澜不惊的眼,见众人都神色古怪地望着自己,不悦道:“怎么,我脸上有东西?”

  侯跃干巴巴笑了几声:“那倒没有,就是,那什么……人靠衣装马靠鞍,小郎君如此装束,瞧着真精神,都看不出是在朔西吃沙子长大的了,你们说是吧,哈哈哈哈哈……”

  于思训挨个清点完马匹走过来,清咳一声,侯跃赶忙捂住了嘴。

  “高将军,卫小郎君。”于思训说,“已经整顿完毕,可以启程了。”

  卫听澜“嗯”了一声,眼风意味不明地扫过侯跃,把他看得一个激灵。

  众人见势不好,纷纷挪开目光,各自眼观鼻、鼻观心——刚刚是谁说的吃沙子来着,我们可什么都没听见啊!

  卫听澜有点不爽。

  从他出府门到现在,唯一一个夸了自己的只有侯跃。

  竟然只有侯跃!

  这些人平时一个个耳聪目明的,怎么到了这会儿全变成了瞎子哑巴,连看都不肯多看一眼?

  真就有这么不忍直视吗?

  偏偏卫听澜又不能掰着他们的脸要他们夸,只能压着火吐出一句“启程吧”,满心不快地撩起帘子上了马车。

  众人长舒口气,纷纷转头去牵自己的马。

  于思训理了理缰绳,一抬眼,看见走到身旁的焦奕胡子拉碴的流氓样,忍不住说:“你好歹也拾掇拾掇自己。”

  焦奕懒散地抻了抻胳膊:“是小郎君去见恩人,又不是我。咱们不过是去送马,马厩里的马儿可不会嫌弃我。”

  “马不嫌弃,我嫌弃,行了吧?”于思训翻身上马,催道,“走了。”

  “于兄,你这话可太伤人了。”焦奕跟着上马,“战场上满身脏污的时候谁都不嫌弃谁,怎么现在还挑剔上了?”

  于思训微微皱眉:“话多。”

  “噢——我明白了。”焦奕驱着马,不前不后地跟着他,“小郎君在澧京举目无亲,好不容易同祝家郎君有了点交情,你是担心我这糟心模样污了贵人的眼,要害得小郎君白白失了个好朋友,是不是?”

  焦奕一边说着,一边倾身凑到于思训眼前,抬指虚点了点自己的脸庞。

  一道沟壑般的长疤狰狞其上,从眉心划过鼻梁,一直蔓延到左下颌,叫人打眼一看,只觉得刺目又心惊。

  于思训对上他自嘲的笑,一时间有些五味杂陈。

  他早就知道,焦奕的面孔棱角分明,眉如长林眼如漆,那凶戾疤痕底下藏着的,本该是一副神仪俊朗的好相貌。

  于思训转过脸不看他:“说的什么蠢话!”

  焦奕故作委屈:“是我想错了吗?你方才还嫌我碍眼呢。”

  “我没那个意思。”于思训蹙起眉,“这世上并非人人都以貌取人,一道疤而已,何必自怨自艾……”

  “这是在安慰我呢?”焦奕促狭道,“哎呀,于兄可真是菩萨心肠,叫我都不忍心捉弄了。”

  于思训顿了顿,才知道他方才是装的,气急道:“你这人——”

  焦奕意味深长地笑:“我这人?”

  于思训张了张嘴,脸上青红不定。

  这人向来如此,“混账”二字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就跟那道从不遮掩的疤痕一样,坏也坏得张扬。反倒是他着了道,去宽慰这么个没脸没皮的流氓。

  “跟你没话说!”于思训低骂一声,驱促着马往前而去。

  焦奕笑出了声来。

  *

  祝予怀近几日精神难得不错,每日除了挟筴读书、为年后的擢兰试做准备,兴致来时,还和在雁安时一样,搬出桌案来坐在廊下画竹。

  将士们去马厩牵马了,卫听澜和高邈则被曲伯引着穿门过廊,到了祝予怀住的那间小院。

  半掩的木门一推即开,卫听澜一眼就瞥见了坐在长檐下,垂着眼磨墨濡毫的人。

  许是怕冷,祝予怀在身上裹了条雪色毛裘毯子,膝上又搁了捂手的暖炉。他的身形太清瘦,雪白毛裘松松罩住肩头,好似孤峰覆雪。

  案上画纸平铺,摆着蛮笺象管、冰瓯雪椀,边上煮着一炉茶,轻雾袅袅。

  时隔多年再一次站在这院落中,曾经明艳如烈日的院中人褪去了记忆里恣意的光芒,霁月初雪般安然地坐在那儿,好似变了,又恍如没变。卫听澜不由自主地止步,心头生出几分近乡情怯似的恍惚感。

  德音正趴在门旁水缸边上逗金鱼,高邈身量太高,甫一迈入院中,骤然投下的阴影惊得几尾鱼满缸游窜。德音“哎呀”一声,抬头看见来客小山似的块头,诧异地止了声。

  祝予怀手中笔顿了顿,抬眼看来。

  院门口,一身飒爽锦衣的少年站在几竿修竹旁,举步不定地望着他。

  两人视线相触,祝予怀怔愣一瞬,隐约觉得今日的卫听澜似有哪里不同。

  这才几日不见,他是不是长高了一点?

  “濯青来得好早。”他展颜而笑,放下笔起身来迎,又问道,“这一位是?”

  “在下高邈。”高邈抬手抱拳,“图南山中得郎君相助,一直未能当面相谢,还望勿怪。”

  祝予怀忙抬手回礼:“举手之劳,高将军不必客气。”

  “‘高将军’?”德音好奇地看着高邈,“你也是朔西来的将军吗?”

  高邈低下头,才看见还有这么个小不点两眼放光地朝自己打量,笑道:“是啊。”

  “德音,莫要无礼。”祝予怀点了点她的额头,笑说,“两位先随我进屋坐吧,正好煮了些热茶。

  德音丢下手里的鱼食,欢欣道:“我也去!”

  祝予怀引着人往屋内走去,行走之间,衣摆下漏出双枣红色缀白绒边的鞋来,被他这通身的浅淡一衬,分外惹眼。

  卫听澜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九隅兄这鞋,很别致。”

  祝予怀身形一顿。

  要命,他今日穿的是那双虎头鞋!

  这鞋虽幼稚,但是又软又暖和,居家久了他就妥协了,甚至还穿得有点上瘾,都忘记了换。

  “是吗。”祝予怀脸上禁不住有些热,“这鞋是父亲送的。样式是稚气些,不过挺暖和……冬日么,就是要暖和些才好。”

  卫听澜听了,有些羡慕:“虎头驱鬼辟邪,绣在孩童鞋上,是为祈福孩子没病没灾。没想到九隅兄这般大了,还能得令尊如此无微不至的宠爱。”

  祝予怀失笑道:“濯青莫要笑话我了,在家父眼中,我怕是只有三岁。”

  “哪儿是笑话。”卫听澜也笑了笑,“小时候每年过年,我娘也会给我纳虎头鞋,我那时不知爱惜,总滚得全都是泥。等到后来,跟着我娘去了湍城……”

  他顿了顿,像记起了什么似的,笑容淡了:“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不提也罢。”

  祝予怀一听“湍城”,却想起了些边疆旧闻。

  据说七年前湍城被围时,朔西都护使卫昭的夫人与幼子都在城中。彼时卫昭带着长子镇守白头关,与瓦丹主军交战,虽收到了北疆的求援急报,却赶不及调兵驰援湍城。

  卫昭在那一战中永远失去了结发妻子。算起来,那时卫听澜只有八岁。

  湍城一战不堪回首,一个八岁的孩子,该是何其艰难才活了下来?

  祝予怀有些不忍心细想,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外面冷,进屋吧。”

  屋内隐隐浮动着草药苦香,虽燃着暖炉,却没有半分燥气。

  落座时,卫听澜摸了摸来之前收在衣襟里的东西,踌躇了一瞬,又放下了手。

  高邈落了座,接了祝予怀斟的茶,真诚感激道:“在下此行,除了要谢祝郎君的救命之恩,还要谢您劳心费力地为追影疗伤。这一人一马的恩情,实在无以为报,往后郎君有什么难处,用得上我高邈的,只管开口。”

  “将军客气了。”祝予怀笑了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追影……是将军的战马?”

  高邈愣了愣,又恍然若悟:“郎君以为是阿澜的吧?”

  祝予怀有些不好意思:“我当日见濯青对它爱护备至,误会了。”

  高邈笑起来:“这小子从小就眼馋追影,恨不得早生几年把它从我手底下抢了去。郎君莫看他现在规规矩矩,他小时候野得要命,有回趁我不在牵了追影出去跑马,玩得太疯,摔破了头。幸好地上有草垫着,只叫他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好不容易能动了,他又跑去马厩眼巴巴地蹲着,追影看了都嫌他。”

  祝予怀听着,觉得有趣,又情不自禁地有些欣羡。

  他在雁安养病的这些年,安安静静地度过了本该是最轻狂、最爱疯闹的年纪,如今回想起来,竟是没一件能像这样被拿出来调侃一二的年少轶事。

  祝予怀悄悄看了眼卫听澜,见他面无表情地正襟危坐,浑身都写满了不高兴,不由得漏了一声笑。这笑像猫爪似的在卫听澜心里挠了一把,他闷声不语,端起茶盏猛灌了一口。

  祝予怀莞尔:“听说朔西人人爱马,果然名不虚传。”

  “是啊,朔西突骑离不开马。”高邈感叹道,“到了战场上,战马既是与我们出生入死的伙伴,更是我们的倚仗。我少时狂傲,满腔的热血没处洒,若非有追影,怕难平安无恙地活到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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