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于黑暗中睁眼,一时心头微跳——这个地方是他真身长眠时的魂归之所,亦是他诞生的地方。 “你来了。想见你一面殊为不易。” 就在尘文简顿悟自身处境之际,那道声音再度响起。这回他找到了那份熟悉感的出处。 它发自与自己同源同出的另一个存在。 “天道。”尘文简沉声开口,“你不是应该已经陷入沉睡?” “尚未完全沉眠,却也快了。”天道的声线平静而恢宏,说话时,仿佛整片天地都随着回响而震颤,“倘若你了然自己的状况,自然能推测我的。” 尘文简沉默。 “你、我与尚未生出自我意识的人道皆属规则化身,我与祂同掌生灭之道,而你身为天地至魔,看似无所建树,却是连接我与祂的桥梁。” “……轮回。” 生死是一枚收尾相衔的环,轮回即是让这枚圆环运转起来,生生不息的力量。三者缺一不可,唯有齐备时,方能令世界正常运行。 而如今人间的阴阳错乱现象,正是因为其中两环都出了问题。而且这两环的问题还是递进关系。 “天道式微,影响到与你同根生的我,而我的虚弱,造成了轮回的隐没甚至消失,是吗?” 尘文简几乎是立刻推断出了前因后果,但又迅速提出质疑:“可天人两道的此消彼长是正常规律,本不该撼动身为规则根基的生死大道。难道你此回不是正常衰弱?” 这次轮到天道缄默许久。 “出问题的不是我。” 漫长而沉重的寂静后,天道用晦涩口吻吐出两个字:“是你。” 尘文简怔住。 “你以为,从前你那些漫长的沉睡时光,真的只是在沉睡吗?” “吾友。我已在此,你何时归位?” …… 竹筏靠岸,白皑摘下灯笼,将生魂弄晕之后拎在掌心,领着尘云离走向岸上的茅屋。 屋内亮着灯,暖色的光线丝丝缕缕漫溢进院子,将幽深葱茏的草木染上一层暖意。对比霜白的月色与幽蓝色的鬼火,可谓生机勃勃。 尘云离如回阳间,掸了掸肩头的寒冷露水,在白皑推开屋门时朝里看去。 屋子不大,收拾得干净整洁,并没有放什么家具,单就一个形似织布机的圆形仪器便占去大半面积,此时那机器正自主运行,发出“咔咔哒哒”的轻响。 白皑将手上的生魂抛向那仪器,在尘云离震惊的目光中,生魂化为一道流光没入机器中心,而后镀上银光,凝成实体,从机器一侧的滑轮上垂坠下去。 那赫然是一股银色的丝线,光滑柔软,如同最上等的蚕丝。 “这样就可以了。”白皑拍拍手掌,“天亮之前只要将这绺丝线系在生魂主人家门前,待阴司关闭,魂魄自然会回到他的身体里。” 尘云离:“……” 他看看那架“织布机”,再看看一脸理所应当的白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以为你会将他暂时安置在此,等天亮他就会自行回归。” “一般而言是这样,不过他比较特殊。先生忘了吗,他之前是混在厉鬼堆里的。”白皑伸手搭上仪器顶端,“这台仪器是组建夜巡卫那位大人最后留下的法器,可以净化这种被厉鬼鬼气污染过的生魂,让他们得以平安回到自己的身体。除此之外,它也能给予夜巡卫一定的力量,协助我们镇压那些实力强横的鬼魂。” 话音未落,尘云离就见仪器内吐出一束银光,没入白皑的掌心。 同一时间,他扭头望向尘云离,黑瞳边沿浮着一圈亮银色的光环。 “尘先生,我也有个问题,希望你能如实回答。” 尘云离背在身后的手慢慢蜷起:“请讲。” “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或者说,你不属于这个时代,对吗?”
第107章 人道兴盛(四) 屋内沉寂下来, 唯有仪器运作的声响缓慢起伏。 尘云离心念电转,脑海中掠过多种隐瞒和敷衍的话术,最后却摇摇头将之全部甩出大脑, 决定坦诚。 对常人而言, 他的身份的确令人惊骇,但在直面过世界最真实、最狼狈模样的白皑与他的同伴眼里, 那就不算什么了。 “是,我并非生于这个时代。”尘云离说道,“我诞生在数千年前那个修行大世, 那时天道昌盛, 人道也不落于后,人间与阴司各司其职,互不相扰。” “这样啊……”白皑没说信不信, “那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事实上, 我也不是‘活’到现在。”尘云离顿了顿,“我死过一次,如今站在你面前的尘云离, 算是死而复生。” 白皑瞪大眼,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死而复生?这怎么可能?你别是编故事糊弄我呢吧!” 毫不意外地受到质疑,尘云离神情平静:“个中内情十分复杂,你大可不信,但这就是我的答案。” “……好吧, 你都这么说了, 我也只能不信也得信。”白皑抓乱了后脑的头发,跳过这一话题, “对了先生,现在夜巡卫很缺人手, 你实力高强,愿不愿意加入我们?” “事关重大,我得回去和我家里人商量一下。”尘云离有自己的安排,当然不会立刻答应,“你们有多缺人?” 白皑摸着鼻尖微笑:“其实还好——整座鹿镇只剩我一个夜巡卫了。” 尘云离:“……” 你的“还好”我的“还好”好像不一样。 “那其他地方呢?”尘云离忍不住追问,“京城、江南地区那些更为繁华的城镇不会也只有一个夜巡卫镇守吧?” “其他地方?”白皑一愣,露出不似作假的茫然之色,“什么其他地方?京城、江南又是哪里?” “……?” 尘云离缓缓瞪大眼睛,沉默半晌,才在白皑惴惴不安的目光下语气艰涩地开口:“现在是什么年份?” “年份?”白皑更迷茫了,把头顶发丝也抓乱,“年份……年份……” 尘云离没心思关注他的异样,也努力回忆着两个月前苏醒时得到的朝代信息——大……大什么来着?什么帝几年?不对,这些信息是谁给他的?尘文简吗?可他怎么想不起来了? 修行者记忆力卓绝,即便是他不在意的东西,也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被他遗忘。 记忆的模糊缺失催生了一种别样的恐惧,尘云离整个人僵住,与白皑面面相觑,也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困惑不安。 “……今夜之事我需好好梳理,先回家了。明日……”尘云离咽了下口水,才发觉喉咙干涩得发痛,“明日午后我们再聊。” 许是受外面阴森的环境影响,他本能选择了一个“阳气”最重的时间点。 白皑用力点头:“好、好的!我马上送你回去!” 返回途中一路无话,尘云离站在竹筏尾部,灯笼光芒照不到的位置,仔细观察这座地上冥国。 眼前所见,是冥土万里,黄泉水脉密织如网,加上不时游荡而过的生魂与水下鬼魂的嘶嚎,确实与他所知的阴间有九分相像。 缺的那一分,是因为这个阴间没有秩序,也失去了维持秩序的人。 阴风吹起尘云离的衣摆,他垂眸望向脚下泛着星点蓝光的水流。 缺失了……秩序吗? 有一件他不愿细想深思的事,正在他心头缓缓水落石出。 …… 把尘云离放到沙汀上,白皑继续撑着竹筏夜巡鹿镇,离开前还最后一次向他确认了明天见面的时间地点。 尘云离推开院门,却没有第一时间迈过脚下那道低矮的门槛,而是抬头盯着楼上卧房的方向许久,直到衣摆被夜间寒露洇湿,贴住小腿让他感受到凉意,他才如梦初醒,缓慢地走了进去。 登上二楼的台阶一共二十级,他却好像走了足有半辈子。过往种种——不仅是在这个世界的经历,还有前两个世界的回忆齐齐涌上心头,压得他胸腔闷痛,呼吸间都带着浓郁的血腥气。 直到这一刻,尘云离方明白,从前尘文简与他分别时的感受。尽管尘云离很认真地在与“任务世界的任务对象”共情,却终究难以真正地感同身受。 而现在,轮到尘文简要先走一步,他才知道被留在原地多么煎熬。 尘云离停在门口,手伸向房门,又在中途快速收回。门上那些精致繁复的雕花如同化作实质的火焰,燃在他眼底心里,让他不忍触碰。 就在这时,门内响起了尘文简毫无睡意的声音: “云离,进来吧。” “我有事……想和你谈谈。” 尘云离的指尖蜷曲起来,深吸一口气,平静地推门而入。 房里没有点灯,尘文简坐在黑暗里,放出了那条若隐若现的玄色龙尾,有莹蓝的光点环绕其上,照得他神色晦暗不明。 不过,在尘云离走进他的视野后,他的表情便温柔起来。 修长的尾尖环住尘云离腰身,以一种轻柔却不可抗拒的力量将他托举到床前。 与此同时,尘文简张开手臂接住他,他也立刻反手回抱,两人相互埋肩,拥抱对方的力气逐渐加重,仿佛恨不得骨血相融,倒是有了点生死与共的缠绵与悲壮感。 “我方才出去了一趟。”沉默良久,尘云离主动打开话头,“你一定想不到我都看见了什么。” 尘文简轻笑:“嗯,那你同我说说。” 尘云离一边回想不久前的所见所闻,一边尽可能详细地形容给他听。从变成黄泉支流的溪水、溪下哭嚎的鬼魂,一直说到那架能把人的生魂变成丝线的织布机一样的仪器。 末了,他顿了顿,将白皑告诉他的那些人间的现况也复述一遍,包括对造成这种现况的缘由的猜测。 尘文简静静听着,偶尔应一句,或是适当地提几个问题,引导他继续往下讲,仿佛真的对此一无所知且颇感兴趣。 可他与尘云离其实都心知肚明一件事——他已经知晓这些状况,也知晓……如何结束这样糟糕的现状。 将一切发现讲述完毕,尘云离的嗓子有些干了,忍不住清了清。 尘文简召来桌上的茶具,手指拂过茶壶,冷茶便成了热茶,倒进杯子里被递到他手中。 尘云离抿了口茶,用温热的茶杯捂手:“我的话说完了,你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尘文简缠在他腰上的手一紧,再慢慢松开:“你想听什么?” 尘云离苦涩地扬了扬嘴角:“算了,我问你个问题吧。” “嗯。” 尘文简配合得过分,简直像个提线木偶,放任他牵着控制自己的傀线,将选择权与决定权尽数交付于他。 尘云离就着茶水咽下喉间的涩痛:“你……苏醒多少年了?” 尘文简一怔。 在今夜之前,尘云离和尘文简都不在意这个问题,一个压根没想过打听,另一个也从未打算主动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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