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京天牢里有一种酷刑,俗称滚钉板,他觉得自己后背如同被数百根钉子扎着,再使把劲就会被捅成个筛子,和酷刑没什么区别。 他动了动胳膊,想要够到后背上查看个究竟,刚抬起来,就被眼尖的高炎定一把扣住,对方警告他,“别乱动。” 明景宸不明就里,眼皮虚弱地塌拉着,说话病恹恹的,有气无力,可出口的话着实不怎么动听,“我都要死了还阴魂不散,你就不能给我片刻清净么?” 高炎定此刻才知道什么是白眼狼,什么是不识好人心,天下最不可理喻的就是这个祸害了,自己费尽心机求人救他性命,他睁眼就如此挤兑自己,真是死了不冤。 薛苍术边把银针凑近烛火上烘烤,边斜着眼睛看八卦,然后亲眼见证了方才不论自己怎么激将都少有波澜的镇北王,被一句病中的牢骚话激得怒气冲冲,摔门而去。 破烂的木质庙门在风中开开合合,摇摇欲坠,随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不断发出“嘎吱嘎吱”的刺耳动静,惊飞了枝头啁啾的麻雀。 薛苍术只顾看热闹,差点让烛火燎到了手,她捏着银针刚要扎下去,可这病人却不是个老实的主儿,导致他背脊上的几排针不断抖动晃荡,随时有倒下去的风险。 可恶的高炎定,教他看着点病患不要乱动,自己却跑了。薛苍术越想越气,下手也越发没个轻重,明景宸被她猝不及防的一针扎得差点惨呼出声。 他身下垫着厚厚的褥子,此刻赤,裸着上半身,趴在上头,背上扎满了银针,活像只白皮刺猬。 明景宸转头去看始作俑者,发现对方是个陌生的年轻人,样貌生得英气,穿一身脏兮兮的粗布衣衫,脸上、手上还擦着伤药,此时正气呼呼地瞪着自己,像只气鼓鼓的河豚。 这样的神情换做一般男子来做,会被嫌弃娘们兮兮,但落在这张亦男亦女,难辨雌雄的脸上,却不会令人讶异。 高炎定带自己渡江南行是为了寻医,然而这两天湄洲的所见所闻,令他千头万绪,愁肠百结,早把这事给忘了,现在见此人捏着银针在给自己针灸,明景宸立马想起了这茬,他道:“我都这般光景了,莫非还有救么?” 这话无异于是在质疑她的水平,薛苍术不客气地在他腰窝上一拍,那里有块痒痒肉,很是敏感,明景宸差点弹跳而起,若不是对方眼疾手快出手按住了他,先前的成果便都白费了。 她亮出银针在明景宸眼前摇了摇,她的针是特制的,比普通大夫用来针灸的针都要细长,光看着就令人毛骨悚然,她还故意用恐吓稚童的口吻阴恻恻地道:“可要乖乖听话哦,不然扎错了穴位后果我可不负责哦。” 薛苍术这副做派实在不像个正经济世悬壶的好大夫,明景宸不禁怀疑,会不会是高炎定存心要报复自己,故意找了个半吊子庸医来折磨人。 然而不待他细想,也没看清这人如何施为,只觉得背脊上又被扎了十来针,又痛又麻,那上百个针孔里都像藏着一簇炽烈的火苗融进了皮肉,将血液烘烤成岩浆,不断在四肢百骸里流淌,各中滋味好比是被扔进了炼狱,活了又死,死了又活,实在教人生不如死。 没一会儿,明景宸便痛得浑身浴汗,如同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薛苍术对银针的效果满意极了,哈哈笑道:“这样才乖嘛!唧唧歪歪的病人老子最看不惯了。”她伸出一根手指在明景宸的脸颊上抹了两下,指腹像是触到了一片浸了水的暖玉,细腻光滑,入手莹润,极佳的手感令她玩心大动,忍不住多揩了几把油。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明景宸反抗无果,索性闭眼不搭理,薛苍术有些人来疯,你不睬她,她就不得劲,她避开那些针,将人摇了摇,道:“别不说话啊,老子废了老大的劲才暂时吊住了你这口气,从阎王手里把你抢回来,你怎么也得好好谢谢我。” 明景宸睁开眼,目光落在灰扑扑的房梁上,有些寂寥地道:“若是太费周折干脆就不治了……” 薛苍术问:“你不会是因为怕疼所以不肯医治?” 明景宸莞尔一笑,像一朵开在晨雾里的花,朦胧虚幻得有些不真实,“就当是罢。” “那可不行!”薛苍术立刻驳斥了回去,如同一个辣手摧花的刽子手,狞笑道,“你说不治就不治,当我是什么?庙会上卖大力丸的江湖骗子?况且我都给你看过了,过两天你要是嗝屁了,传出去别人怎么看我?说我医术徒有虚名还是指名道姓说是我治死了你?你是存心想砸我金字招牌对不对?” 没想到一句话会引发这么多连珠炮,明景宸愣愣地望着她,决定不轻易开口。 然而薛苍术并不打算放过他,仍旧嘚啵个没完,“你知不知道你是在拒绝谁?我可是连皇帝老儿都要拉下脸来求我上京当医官的薛神医!你如今这待遇可是天授帝都享受不到的,你还有什么不知足?” “天授帝……”原本就黯淡的神采像是微弱的萤火,明明灭灭地闪烁,“他为何会那样……” “啊?”薛苍术没细想,只当他是在问自己,便道,“人生有崖,天子早已年迈,对死亡的恐惧日益加剧,他在揽仙台求仙问道多年,宠信方士闹得天下皆知,听说几年前因方士进献的丹药久不见效,一日之内凌迟了十个江湖骗子,真是暴虐无道,不知所谓。” 她又指了指自己,“也许是仙道不灵,便转而信医道罢。” “是么……” 【作者有话说】 打滚求个海星o(╥﹏╥)o 只有吃了海星,小宸才能好起来┭┮﹏┭┮
第40章 碧梗米粥 薛苍术喜他长得好看,耐心便比往日好了不少,难得说了句人话,“其实也不会每次都这般疼,第一回针灸,经络血脉不通,难免痛感强一点,忍忍就过去了,你也不必为此讳疾忌医。还有……” 她促狭地眨眨眼,男女莫辨的脸上凭添了几分女子的娇美灵气,“你要是不配合,那个为了让我出手救你不惜做乱臣贼子的家伙恐怕会伤透了心。” “什么乱臣贼子?”明景宸很疑惑,求医和当反贼会有什么直接关系? 察觉自己差点说漏了嘴,薛苍术赶紧打哈哈,“没什么,我胡诌的,镇北王威势太盛,我一害怕就管不住嘴。” 明景宸半信半疑,不过没等他细想,薛苍术为了转移他注意故意道:“休息得差不多了,你趴好,我要拔针了,忍着点。” 等彻底明白“忍着点”的精髓时,他已经疼得陷入半昏迷,可薛苍术还有后招,朝门口喊了一声,珠云就端了碗浓黑恶臭的药走了进来。 之前听到了不该听的,小丫头惴惴不安了好久,就怕王爷真的要灭口让自己客死他乡,导致现在她对薛苍术又恨又怕,连端碗的手还在小幅度地颤抖。 薛苍术还要故意逗她,重复了一遍那个抹脖子的动作,珠云吓得脸色惨败,差点将药碗扔了。 没想到她这么不经吓,薛苍术只好把碗接过来,颇为“怜香惜玉”地给人一股脑灌了下去。 明景宸半梦半醒中,觉得自己似乎被扔进了臭水沟,喝了一肚子的臭水,恶心想吐,然而不知哪个促狭的竟然强制捏住他的嘴不让他吐,要他生生憋回肚里去。 薛苍术将空碗扔回给珠云,径直出了土地庙,庙门口生了几堆篝火,师文昱他们靠在一旁已经睡着了。 她抬头仰望天际,今夜月色迷蒙,像极了那年与师兄徐方藤分别的前一晚,她心中纵有数不清的别情和愁绪却只能独自吞咽下肚,故作洒脱地祝贺他大小登科、前途无量。 薛苍术一边挥动手臂放松,一边漫无目的地在土地庙周围晃荡,不知不觉走到了河边,冷不丁被月色下一道突兀的黑影吓了一大跳。 等看清是高炎定这厮后,薛苍术心底骂了句晦气,又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去打招呼,“你的病美人命暂时保住了,但也拖延不了多久,马车上的药材我看过,还缺了几味,这是药方,你最好在明日黄昏前尽快凑齐,否则依照他的状况是坚持不到云州的。” 明景宸伤病交加,施救困难,除非用非常手段否则大罗金仙都难救,薛苍术当初那句治不了并非无的放矢,因为连她自己都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确保药到病除。 湄洲形势复杂,危机四伏,不是久留之地,加上现下条件简陋,薛苍术觉得最好的选择是先把人的病情稳定下来,等安然回到安宛,再细想拔除病灶的良方,她心底已有了计较,不过还需要些时日打磨验证。 高炎定借着月色将纸上的药材看了一遍,问道:“缺了哪几样?” “这样……这两样……还有这……这……”算下来缺了五六味,还都是比较珍贵稀有的,很少能在寻常药铺、医馆见到,更遑论如今荆南乱局,想要找到一味都难,更别说凑齐了。 薛苍术假惺惺地道:“怎么办呢镇北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要是没有这些药,你的漂亮朋友也许看不到后天的朝阳了,无所不能的你能想出解决的办法么?” 高炎定将纸条叠好收入袖中,“不劳薛神医费心。”他松柏似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黑夜中,直到薛苍术浪够了回到破庙也没看到对方的影子。 等到天蒙蒙亮,薛苍术蜷缩在庙里的稻草堆里裹着被褥睡得正香,有人兜头将一袋东西扔在她脸上,她惊怒交加,在看到高炎定的死人脸后才不情不愿地将包袱打开,发现里头装的正是缺的那几味稀有药材。 “你去打劫药铺了?”可这也不对啊,如今的荆南哪家药铺会有这些?薛苍术还想刨根问底,却被对方冷冽如冰的目光盯得直犯怵,只好打住话头,装模作样地和珠云一块去马车上将其他所需的药材挑拣出来。 要问高炎定究竟是如何在一夜之间将东西凑齐的,答案很简单,不过是故技重施,再次假借承平道的名头外出“劫富济贫”罢了。 都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话放在荆南一样是至理名言,去岁天灾人祸下,整个湄洲尤其是荆南城几乎十室九空,但那些望族豪强们,仍旧沉溺在盛世太平的觥筹交错中,对外头的苦难和惨相视而不见。 所以高炎定此番打劫了几户高门,在见到内里笙歌喧闹的糜烂景象后,非但没觉得理亏,反而愈发坚定了他很久前便朦胧产生的某个意志。 这个王朝已朽烂腐败得彻底,急需一阵狂风一场暴雨将其里里外外洗涤个干净——他愿为风为雨,用他的短刀破开头顶的阴霾和帝京的靡靡之音,还世间一片清明。 薛苍术果然不负她杏林高手之名,天授帝昏聩了几十年,在看人这点上倒是难得精准了一回。两顿药灌下去,到了日暮时分,人已能坐起身进些流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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