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帝艰难地抬起手似乎想要触摸他的泪光,然而他此时不过是强弩之末,还未碰到明景宸的脸就重重地垂落在床榻上,他转而盯着上方罗帐,喃喃地道:“那时你说你愿为朕肃清朝野,荡平藩王,为此不惜亲入死局,赌上你的全部……朕听了又害怕又激动……” 明景宸摇头,眼泪滴在彼此交握的手上,然而天授帝已然感受不到这滚烫的温度,只怔怔地道:“小皇叔……那时朕真的以为在时过境迁,风平浪静之后,你我君臣能携手共治天下,成就不朽之盛世,朕为千古一帝,你为贤王股肱……然而……” 然而当镜庭湖五王兵败战死、宸王失手被擒的消息传入帝京朝堂的时候,所有人都顶着神色各异的怪诞脸孔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说:“陛下,您必须即刻下旨赐死宸王。” “朕对阁老们说,你绝非反王之流,你是为了朕和桓朝才深入虎穴,不得不与那等逆贼为伍……若非你与高玄正里应外合,这场胜利不会来得如此之快……”天授帝泪如泉涌,浑浊的目光也被泪水冲刷得仿佛有了几分当年少年兕奴的影子,“可他们日也说夜也说,无时无刻不在说,说小皇叔即便是情非得已,是有莫大的苦衷,你也不得不死……” 明景宸哽咽道:“陛下,您别说了!别再说了!” 五十年前,从他为铲除穆王、肃王五人而构想了那个惊世骗局的时候,他就已经预见了未来的结局,不仅他清楚这一点,高玄正也同样明白——宸王必须死,宸王不死无法平息众怒,宸王不死无法告慰在战火中枉死的将士,宸王不死,藩王祸乱朝纲的局面永远不会成为过去。 君子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人。 当日高玄正知晓了他的意图曾强烈反对,“你想过你这种剑走偏锋的极端行径会造成怎样的后果么?你一旦上了五王的贼船,你的荣辱、声誉甚至身家性命都会与他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身死的那一刻,你的丧钟也极有可能会同时敲响,你难道没有想到么?” 那时他便道:“五王死后,我若不死,就会成为桓朝最有权势的藩王,我承蒙祖上余荫,已是一品王爵,再往上是什么?一字并肩王?甚至更大逆不道一些,取少帝而代之?先生的意思我都懂,可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这件大事,我不得不去做,也只有我能做!” 那是自相识以来高玄正第一次与他因意见不合起了争执,向来涵养绝佳,风姿秀逸的玄正先生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明景宸,你的脑子是被驴踢了么!你为何非要一条道走到黑!明明有怀柔的方法慢慢除去五王,你怎么就偏偏选了这样一条玉石俱焚、乖张惨烈的路子!难道你就不想看看桓朝中兴后的清平盛世么?” 当时自己是如何回答的? “不是还有先生你在么?如果我无法活着回来,还请先生辅佐少帝,励精图治,代我好好看一看那未来的尧天舜日罢。” 自己不是没想过徐徐图之,但是千疮百孔、沉疴积弊的桓朝已经等不了那么久了。他要化身为一把燃烧的烈火,在顷刻之间将五王连同那些威胁到社稷和兕奴的人与事全部烧成灰烬,一同带入地狱。 天授帝泪眼朦胧,也许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道出了埋藏了五十年的愧疚,“小皇叔……是朕对不起你……你能原谅兕奴么?” 【作者有话说】咱们周五见! 完结倒计时ing~~~
第214章 恻隐之心 明景宸攥紧对方的手,“微臣从来不曾因为陛下那道鸩杀的旨意而怀恨在心过……那一切,微臣都是心甘情愿的……” 天授帝因为这句话一下松快了下去,两眼蹦出些微希冀的光亮,他想坐起身像年少时那般与自己最喜爱的小皇叔来一个亲昵的拥抱,然而在挣扎了数次都已力竭而告终后,他只能尽力伸长脖子,抬高下颚,渴求地对明景宸说道:“小皇叔,从今往后兕奴都听你的话,你不喜朕宠信方士,朕立刻就将他们驱逐出帝京,你要朕成为明君圣主,朕也能勤勉上进给你看。只要你永远留在帝京陪着朕,不要再撇下朕孤零零的一人,好不好?” 明景宸虽不知天授帝究竟有几分悔意,是否真的如他嘴上说的那样自此想要励精图治,可但凡对方想要改过,他都愿意再相信一次。 可惜天意弄人,为何偏偏是在这一刻天授帝才想到迷途知返? 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 明景宸痛苦地闭上眼,善意的谎言堵在喉头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最后还是薛苍术进来打断了沉默,对方见他俩还在相对无语泪千行,忍不住提醒道:“你最好让他省着些气力留着待会儿颁遗诏时说话。我也是第一次见到靠鬼见愁强行将一个行至鬼门关的人拉回来的。他现下不过是靠着一口气强撑着罢了,这口气能撑多久谁都说不准。那些大臣接到消息再赶来此地需要不短的时间,你还是让他歇歇罢。” 明景宸未料到薛苍术竟会这般直白地把实话抖了出来,他下意识就朝天授帝看去。 显然对方起初对眼前这个作太监打扮并出言放肆的人话里的真意没能够立即反应过来,然而天授帝好歹做了数十年的天子,又格外惜命,否则也不会因求长生而受丹毒所害,他在生死大事上的敏感度非比寻常,没多久他便回过味来了,神情转瞬凝固住,下一刻眼珠子呆滞地转了转,语带颤音,“小皇叔……他……他说谁……谁要死……什么遗诏……哪来的遗诏……”断断续续地说完这话,他的怒意顷刻间盖过了一切,天授帝面容狰狞地再次企图坐起,他朝着薛苍术嘶吼,“你这该死的宫奴!竟无端在朕眼前诅咒人!朕……朕……朕要拔了你的舌头!来人!来人!将他……将他拖……”可惜话没说完,他又直挺挺地倒了回去,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胸膛里像是四面漏风,喘气声如同桀桀怪笑,让人后背发毛。 “陛下!陛下!您冷静!”明景宸心焦如焚,就怕他一口气上不来现在就撒手人寰,赶忙轻抚他胸膛替他顺气。 天授帝好不容易呼吸顺畅了些,立马抓住明景宸的手道:“小皇叔!谁要死了?他说的究竟是谁?不会是朕,对不对?” 面对他眼里的热切和惶恐,明景宸心如刀割,“您……您丹毒发作,医官们都……都束手无策……” 天授帝呵呵一笑,显然不愿接受,“小皇叔,你嘴上说不恨朕,为何还要和朕开这样的玩笑?朕……朕是天子,是万岁万岁万万岁,什么丹毒发作!仙师的丹药怎么会有毒!你骗朕!你分明是在骗朕!” 说着一叠声地要把医官和方士们通通传过来。 如此这般还嫌不够,天授帝转头又要找秦太监。 明景宸不敢再提一句实话,就怕再次刺激到他,只能软语劝慰,然而此刻的天授帝已然不是三言两语能劝阻得了的了,他暴虐阴鸷的性情因为对死亡的恐惧暴露无疑,莫大的求生欲,望让他爆发出所有的力量,他冷不丁就伸手把明景宸往床柱上猛地一推。 明景宸不曾防备,整个人“咚”地撞了上去,薛苍术低呼一声,想阻止却仍是晚了一步。 鲜血从白皙光洁的额头上汩汩淌下,杜鹃泣血,雪覆红梅。 薛苍术见此怒急,恨不得现下就掐死天授帝,她把明景宸扶到一旁,一边替他处理伤口,一边愤愤不平,“这就是你坚持要救的人!你看看他是如何对你的!简直猪狗不如!” 明景宸流了很多血,此刻气若游丝,“不怪他,很少有人能在面临死亡时能够做到淡然如初。” 薛苍术恨铁不成钢,“你还向着他!岂有此理!”她包扎好伤口,忍不住嘀咕道:“要是让高炎定知道了,怕是立即就要提刀杀人。” 明景宸苦笑道:“都这个时候了还说这些做什么?他不会知道的,就算知道了,如今也只会恨极了我……”他此时脸色比方才还要难看,就像一捧雪,一点鲜活气息都没有,浑身上下唯二的亮色就是额头上缠着的纱布中沁出的一抹血痕以及被血染红的衣襟。 他本就在病中又流了好多血,撞的又是额头,现下不过多说了两句话,便觉得一阵阵的晕眩和恶心感一块儿袭了上来。 薛苍术扶住他肩膀,又烦躁地瞟了眼还在怒骂嘶吼的天授帝,只觉得这老皇帝比几十条野狗同时乱吠还要聒噪,便道:“料你是不愿回洞天春休息的,我先搀你去对面屋子里躺会儿,等秦太监回来我再过去叫你。” 明景宸本要拒绝,不想薛苍术又道:“放任老皇帝这样乱喊乱叫也不是办法,我给他扎两针平心静气,省得他情绪不稳定活活把自己气死了。你要还在这儿,你和他两个病患,如何让我兼顾得了?” 这下,明景宸再说不出反驳的话,只好跟她离开了寝殿。 薛苍术安顿好他后又回到了天授帝床榻边,此时寝殿内落针可闻,内侍宫娥们因方才天授帝的暴怒都被吓得悄悄退到了寝殿外,每个人虽都如之前一般垂手侍立着,但低垂的眉眼间偶尔泄露出来的惶恐浓烈得几乎让人窒息。 薛苍术心事重重地掏出银针,甫一低头就与天授帝狰狞的目光相撞,此刻他嗓子哑了,颓然地躺倒在锦绣堆出的龙床上,与其他心知命不久矣的人没什么不同。 薛苍术朝他露出一个不达眼底的笑容,银针又快又准地扎在对方各处麻穴上,“你可别这样瞪我,我既不是你的臣子也不是你的奴仆,为了防止你再次暴起伤到区区在下,只好先委屈你了。陛下,你现在感觉如何?”她语气虽然轻快却令人背脊发毛,看着天授帝的目光如同在看砧板上的一块肉。 天授帝哑着嗓子啊啊了两声,可惜一口浓痰哽住了喉头叫他有口难开。 薛苍术又伸手给他顺气,笑嘻嘻地道:“你虽贵为天子,可死前挣扎的模样与死刑犯一样狼狈啊,真想拿面镜子过来给你照一照,让你看看现下自己无能为力的样子。” 显然她这些话只会让天授帝更加气血上涌,怒不可遏。 “你还是留着些气力等过会儿再用,你发出的这点动静外头的人根本听不到。”薛苍术从怀里掏出一个叠成四方形的小纸包,里头装的是她钻研多年才制出的毒药,若是把它溶在酒水中,无色无味,就是银针也试不出来。服食此毒的人,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惶惶不可终日,不出一月,就能把自个儿活生生耗死。 之前明景宸几次问她混进宫来的目的,她都闭口不言,只因她不单单是为了探寻师兄徐方藤究竟所犯何罪,也是为了在弄明白始末后刺杀天授帝,她既不想有人阻拦也不愿连累到任何人。 可惜她却没想到,根本不需要她出手,天授帝就自己把自己作上了死路,只要一想到对方时日无多,临死前只能这般苟延残喘,她就无比痛快。
163 首页 上一页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