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到兰香好笑, 她双手叉腰,挺直腰背的说教道:“先生这般怕喝药,今后勿要在外头吹那么久风呐。” 唐青连连称是,丝毫不觉自己一个年近三十的成年人,被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斥责有多丢脸。 他活了这些年,也就对身边的兰香偶尔有些贫嘴的闲情。 二人打趣几句,唐青药效起来,很快把自己蒙在温暖柔软的被褥里睡了一觉。 觉至午后,他在书房理了一些堆积的公文,待用完晚膳和药汤,很早就睡去了。 翌日门前落满积雪。 兰香和副管事带着两名仆人清扫,见他出来了,几双眼睛亮晶晶望着,无一不扬起笑脸问候。 “先生早。” “大人早。” 唐青浅浅一笑,逐个回应他们。 他一席绛紫色儒雅秀致的官袍掩在斗篷里,行走时腰间的玉质官饰和环佩轻轻相碰,泠音叮铃,端地飘逸出尘,踩着干净的阶梯坐上马车。 府邸的几人一致目送马车平稳驶远,直到看不见半分踪影,这才意犹未尽的收起视线。 府邸人的热情,唐青尚可淡然相对,殿中宣布下朝时,金銮宝座上投来的那道目光,却叫他讪讪回避。 唐青夹在一众官员中准备默默离开,拐个道,又被等候多时的李显义截住了。 李显义笑道:“侍郎,陛下有请。” 唐青双手拢在斗篷里揣着,遥遥望了会儿灰蒙蒙的天。 李显义耐心地陪着他装傻充愣,半晌,只好去了颐心殿。 殿里暖气很足,沉香微醺,刚入大门,便觉心里有股沉静安宁之感。 他解下斗篷,宫人将其小心铺展开悬在黄花梨木的衣架上。 唐青踩着厚底的毡毯,还没走几步,便知有人看着自己。 隔着一扇九龙逐日的屏风,萧隽眼也不眨地望着他。 唐青拱手:“见过陛下。” 萧隽示意他品尝案几上的温茶,唐青饮了一盏,良心评价:"好茶。" 萧隽道:“今年进贡的云顶雪景,过会儿让宫人给唐卿送些到府上。” 能呈至御前的贡茶,珍稀程度可想而知。 唐青垂眸:“多谢陛下赏赐。” 萧隽指腹在案前轻轻敲了一记:“今年治理冻灾的策略有劳卿整理,天冷,多加休息,注意保暖添衣。” 唐青又准备说些恭维的话,萧隽话锋一转,与他就治理冻灾政策聊了一会儿,随后差人送象棋过来。 暖阁里静谧,偶尔响起棋盘落子的声音。 连着几日,唐青只要进宫上值,总会被请到颐心殿和萧隽下象棋,过程也不闲聊什么,等他琢磨出来,棋子落下的速度越来越慢。 萧隽的意思他明白了,这是在借棋意表露运棋人的心思。 唐青抛开公事不想了解对方,萧隽便借棋传心,甚至慢慢剖开他的弱点,叫唐青有了进攻的机会。 静默许久,萧隽问:“为何不继续攻势?” 唐青摇头。 恰逢李显义送折子进来,到了萧隽批奏的时辰。 奏折经过归类,一部分被略过,唐青知道那是什么。 尚书台也会处理呈递到御前的折子,一部分他们决断,一部分送到御前。 萧隽在位第七年,后宫始终悬空,前几年官员们还稍势收敛,不敢多言,这两年关于充纳后宫的谏言又陆续多了起来。 不管奏折几多,萧隽都未曾批过。 他望着眼前的棋盘,贵为天子,只要有意,多的是愿意学会象棋规则陪他下棋的人,但这些年对方始终独自对弈,又或…… 唐青暗叹,怀着复杂的心绪起身向萧隽告退。 走到门后时,他系着斗篷的动作停下,忽然回头看了一眼,与对方投来的目光刚好交汇。 唐青偏回侧脸,萧隽道:“过几日孤去城郊骑马,卿可要一起。” 唐青婉拒:“恕臣有些私事处理。” 萧隽:“也好。” * 唐青如往日下完棋后离开皇宫,刚入大门,瞧见兰香和副管事正在院中处理去年夏至囤积的粮米。 兰香道:“这些米遭受湿潮,若不及时吃完,过不了多久就要发霉了。” 府内不缺粮米,素日都会屯放整屋。此时收拾出来受过潮的米,约莫可装三车左右。 他们一时片刻吃不完这么多,唐青略忖,吩咐兰香给另外两名仆人发放一些,余下的,便装上车运去城外,免费分发给县村里的百姓。 今年冻灾频繁,无论寒暑,除了几座繁华城邑庇护的百姓,其他地方的百姓过得并不顺意。 赶上受灾严重的地方,百姓会往大城方向迁移,大城获取物资的方式更多,运气好的话可以度过这个冬天。等最冷的时节过去,待春日回了暖,才返回住地耕织。 兰香连忙应是,和副管事一起整理,不消三日,收拾出整整五车的米。 五车大米运往县乡当日,唐青也跟着去了。 他去的地方叫牟高乡,离邺都有将近一个时辰半的车程。 乡里的百姓听闻有米粮发放,老的拖着小的出来排队领取,乍一见到唐青,纷纷跪拜,喊着见到了仙人。 唐青宽慰几句,许是模样好说话又温和,乱成一团的乡民都不约而同安静下来。 副管事带着人管理秩序,让百姓乡民排好队伍,只不到半时辰,几车粮米全部分发完毕。 唐青坐车返城时,一伙不知哪里来的人把他们的马车围住,声称想要他救济一些粮食和钱财。 口头上说是求助,其实更像打劫。 唐青坐在车内,隔帘观察,这伙人面目凶恶,体格也健壮,明摆着就是寻机挑事的。 他还没开口,那伙人便冲了上来。 随行潜在附近的暗卫出现,不用多时将其捆绑起来全部制伏。 一伙壮汉望着唐青求饶,嘴上问他是哪家公子。 唐青不语,未报家门。 若报家门,明日该有折子呈到御前参他几本了,参他以官威仗势欺人,欺辱流民云云。 这几年他主张诸如削减官秩,下发土地,赋税薄收的政策陆续在大邺全境推行,分化阶层利益的后果就是得罪了不少人, 但他背靠皇帝,又没什么由头参他,即使有心,过去也没太明显的动作。 暗卫领头上前示意,唐青吩咐:“带回去交给官府审理,该怎么审就怎么审。” * 傍晚前他回到府邸,刚进门,就听门房说有贵客在前厅等候。 潜在身边护着他的暗卫是萧隽的亲军,他一出事,消息应该立刻就传回了宫里。 唐青入厅,负手而立的男人背回身,径直走到他面前,目光垂落,丝毫不动。 他别下眉眼:“陛下。” 萧隽:“可有受伤。” 唐青摇头。 萧隽:“可有受惊?” 唐青还是摇头。 萧隽仍看着他,道:“还不若将你留在宫里陪孤下棋,省得你在如此冷的天跑去乡里。” 唐青想再开口,门外宫人传唤,却是把宫里的刘执太医请来了。 他道:“臣无碍。” 萧隽软了语气,低沉道:“先看看。” 检查一番,唐青只风寒未愈,太医给他开了点常见的药,还有些宁神养气的辅汤。 待人都离开,唐青倚在榻前想起身,萧隽将他按了回去:“好好歇着。” 唐青:“臣还没用膳……” 萧隽:“过会儿你那丫鬟自会送到屋里。” 目光相对,唐青先别过脸,萧隽笑笑。 静默中,萧隽忽然从他枕边勾起一条编绳,拿出熏置的香囊,放在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把玩。 “这个香囊,可能送给孤?” 唐青:“……” 萧隽:"若不愿意那就罢了。" 唐青:“陛下,这只是寻常不过的香囊……若陛下想要,臣自是奉上。” 他想去盒子里取几个新的,萧隽依旧将他揽回床榻:“孤只要这个。” 唐青:“……” 萧隽理着他散在枕边的发丝,见唐青眉眼低垂,忽然开口:“过去卿说给孤做那把刀的话,不作数了。”
第119章 萧隽看着唐青的眉眼说完这句话, 此后,寝屋内安静许久。 唐青不是傻子,怎会看不出对方目光里的柔和下来的热烈, 微微灼着他, 还有未道明的情愫。 萧隽理着他发丝的手指一顿, 握在他细白的腕子上, 虽未开口, 桎在腕间渐渐加深的力气却又什么都说了。 唐青呼吸停滞了一下, 别开眸:“那又如何。” 后悔了, 又如何? 是要收回他的权利,把他从如今的位置上拉下来,还是另有打算? 无论囚他或放他, 身为君王,至高无上,要整治他,只不过动动嘴巴的事。 唐青超乎预料的平静, 萧隽目光一痛, 低声问:“孤在你心里, 仍是那样的人?” 唐青:“……” 目光相汇间,彼此皆微微一震。 唐青掩了长睫,哑然稍息。 还待说些什么,兰香侯在门外,说是晚膳已经准备妥当。 萧隽道:“先用膳,今日叫卿受惊了。” 唐青也知刚才自己的话有点伤人,遂轻轻点头, 权当给彼此一个台阶下了。 二人份的膳食,四菜两汤, 唐青脾胃一般,吃的多以清淡为主,所以上桌的都是淡食。 他在饮食方面对于肉质食物并不避讳,去腥去油即可,对他来说,能吃亦是种福气,身体有力气和元气,才能加快恢复的速度,提升免疫力。 唐青多夹了一块排骨,转眼就看到萧隽夹起几块排骨和莲藕放入瓷骨汤碗中,将汤碗换到他手边放着。 沉默地用了会儿晚膳,唐青尝了几口汤,侧首抬眸,恰好撞入萧隽悄然落在他脸上的目光。 萧隽盯着他水润鲜亮的唇,半晌无言。 “陛下——” “卿——” …… 唐青:“陛下有何吩咐?” 萧隽:“卿可有什么想说?” 同时沉寂又再次响起的话语,使得二人对望的眉眼相继怔松,冲散了适才的安静,唐青兀自笑了笑。 “膳食清淡,臣唤后厨再多备几道送来。” 萧隽:“不必劳烦,孤就要回宫了,卿早点歇息。” 能与唐青有此平淡自然的氛围用膳,萧隽心知得来不易,也知适可而止,若再继续久留,又该引得唐青冒出回避的念头。 唐青轻轻颔首:“臣送陛下。” 萧隽没有拒绝。 他们一前一后走出堂屋,穿过前院,此刻四周沉浸在晦暗之中,方才入夜,空气里飘起几分潮湿的冷意。 萧隽在门前坐上马车,并未立刻落帘,而是看向阶台上的那道纤细素影,锋利的眉目专注,浮出些许缓和下来的柔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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