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守得好好的,窗户突然打开,警惕心暴起,一脸凶样地看过来,看到是那位细皮嫩肉的小侄子,戾气收起来,嘴皮讷讷动了两下。 宋吟心说陆长隋也该注意下手下的形象管理了,总这样谁不会被吓到,他眼神复杂地看向外面的人:“可以帮我买点东西吗。” 手下听他这么说,立马伸手在口袋里掏了掏,掏出个本子和笔:“买什么?” 看来是陆长隋吩咐过,让他们也注重一下宋吟的需求,不过分的不用过问就可以去办。 买东西不算过分。 “烧烤,”宋吟嘴唇微抿,报菜单似的:“鱼豆腐、蟹棒、羊肉串、烤玉米……” 说到中间,他还怕自己说得太快,手下记不过来,垂下眉目定睛一看,那个本子上密密麻麻,一字不漏记下了他想吃的东西。 宋吟收回说陆长隋手下奇怪的话,一点也不奇怪,头发很有型,业务能力还满级。 宋吟说完想吃的,又想起什么:“我舅舅会给你们钱吧?” 手下顿了顿:“是,陆爷会报销费用。” 宋吟沉默了会儿:“那再多带一份骨头汤。” 他吸了吸鼻子,鼻尖小巧微红,脸颊又很白,怕别人误会似的:“反正是舅舅花钱,也该给他带一点东西啦……” 是作精那种独有的,微微有点嗲又不会很过火的。 手下听到那声啦,钢笔一下从虎口那里滑了出去,被他及时握住,心想宋吟有必要跟着鹰三磨砺几天,总这样时不时蹦出来个语气词,要碰到点厉害的绑匪这辈子也就回不来了。 宋吟继续巴巴说:“再买点胃药吧,还有上次我在骨头汤那家店里赊了一份汤,你再买的话要付两份钱……” 手下记完,拿着一张满当当的纸,逃似的离开窗边。 宋吟轻轻掩住窗户。 他转过身,准备走出房间喝杯水,却在没走出几步路的时候,忽地一顿。 宋吟在原地顿了足足十秒,缓慢地弯下上半身,看向地缝。 这个地方宋吟很少会走到,他平时进这间房主要是睡觉,不怎么会走到窗户旁边,所以这片地方的木板他也只走过一次。 只踩过一次,宋吟就能感觉出这一块的木板,和别的木板不同。 踩感不同,踩上去极细微的一声吱呀,以及和周边对比略显宽大的地缝,宋吟只略微皱了下眉,随后便想到地下可能是空的。 宋吟下意识地看了眼门边,听到旁边房间还没有人出来,于是蹲下身去,膝盖轻轻触地,两只手伏在木板旁边,用指腹碰了碰有些喇手的缝隙。 单凭手撬不开这条缝,手指太宽了。 宋吟抬起眼,看向桌子上那块铁片,前几天他一直不知道有什么用,也没问过,现在想来可能是用在这里的。 他拿下铁片,不作犹豫地嵌进缝隙,地板受力撬开,里面黑漆漆一片,一股被闷久了的怪味扑面而来,呛得宋吟别过头咳了两声。 宋吟知道陆长隋很敏锐,不然刚才也不会发现自己在偷听了,他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也怕陆长隋随时有可能谈完。 下去很冒险。 但通黑的洞口,一节一节的楼梯,就像潘多拉的魔盒引诱着他进去。 宋吟只犹豫了少顷,拉开旁边的抽屉拿出手电筒,一只手攀着地面,踩住第一节楼梯慢慢往下走,里面很冷,没有衣物抵御的小腿颤悠了两下。 宋吟用了一分钟走到了底,发现下面其实也没有那么大,比上面的房间小一半,也就几平米。 只有一张桌子一张凳子,四处都是墙壁,好像建立这个地方的初衷只是为了与世隔绝,宋吟慢慢抬起脑袋,手里的手电筒也顺着往上抬。 墙壁被照亮的那一瞬,宋吟瞳孔微缩,看到了和上面墙壁上一模一样的几张人民日报。 匆匆瞥了几眼发现内容几乎一样,宋吟只看了两秒,为了不浪费时间,直接翻开桌子上的两封信。 这两封信的样式和人民日报一样,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宋吟很难忽视那种违和感,他压着心里的异样,拆开第一封信。 已收到投稿,但上面不准刊登,抱歉,祝好。 ——新星社惠闵 第二封的内容要比第一封多得多,是一个署名叫朝水的人,用钢笔一笔一划写的将近三千字有关自己的自述,和投稿。 朝水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前十几年里,他都住在靠近海滨的一个小地方。 直到十八岁那年,朝水凭借自己的努力靠上了云城的大学。 那天父母带着他吃了一顿从没吃过的海鲜大餐,带着他去了一趟一直心心念念的海洋馆,短短一天满足了他在海滨所有的心愿,之后,父母变卖了家里的东西,带着沉甸甸的三块大洋,和他一起去了云城。 云城的街那么繁华,每个人都衣着鲜丽,穿梭在街上的车五辆有四辆是他没见过的款式。 父母带着他去学校门口转了一趟,看着那几个烫金的大字,朝水眼底熠熠生辉。 那时的朝水以为他的人生要自此改头换面。 当时离开学还有一个暑假的时间,父母有充足的时间准备在云城的生计问题。 先是住处,靠近学校的房价太贵,父母迫不得已租了一个离学校很远的房子,朝水没有怨言,他一直尊重、理解父母的决定。 况且,刚进到云城的朝水对所有事情都抱有好奇,他愿意每天走半小时的路,去看看这里和他生活过的地方究竟有多大的不同。 他很期待,也很兴奋,他想在云城出人头地。 ——如果没有认识后来的那户富商,朝水或许真的会成为一个翻江搅海的民间创业家。 朝水仍然记得那天是个罕见的三伏天,他坐在小板凳上看着书,两个穿着华贵青衫的少年在他眼前嬉笑跑过,玩闹了一阵或许也觉得无聊,消停了下来。 他们对书呆子有些好奇,左顾右盼你推我攘,最后还是和朝水搭了话,少年人彼此吸引力强,朝水虽然局促,但抗不过想和同龄人交友的心思。 三言两语,被人撬出了多大年龄,住在哪儿,有没有耍过对象,考上了什么大学。 用后来时髦的话来说,就是被扒得底裤都不剩了,明明脑子挺聪明,偏偏这些事上又迟钝得要紧,被人问光了还脸蛋红红地说下次再见。 他没看到那两人迥异的目光,只听到他们说,明天还会来找他玩。 玩儿,新鲜的词,新鲜的体验,朝水心脏砰砰跳,想要等父母回来,和他们分享一下自己的喜悦。 父母去外面进货了,回来时天刚刚擦黑,朝水从凳子上站起来想要叫他们,就看见父母失魂落魄的模样:“爸,妈,怎么了?” 父母两鬓间的头发凌乱不堪,眼神是散的,两颊明明还算饱满此刻却有一种形销骨立站不住了的感觉,他们跌坐在凳子上:“顶替了,你的入学名额被人顶替了……” 朝水脑袋轰地一声。 一瞬间好像耳朵失聪了。 朝水从小被教导男人是一个家里的顶梁柱,要顶天立地,遇事不能慌,所以在听到这句话后,他吞咽了两下,哑声问:“被谁?” 父母七魂丢了六魄,过了半晌,双眼无光地回他:“陈家,那户富商,他们家的幺儿没考上大学,就想出了这种馊主意。” “你说,”父母在凳子上瘫了会儿,忽而坐起去拉朝水的领子,神情激动,他们举家搬到云城,孤注一掷地就为了供朝水读书,现在出了这档子事,他们刺激受太大了,口不择言:“那么多人,怎么那么巧就盯上你了呢?” 如果没听到陈家,朝水会说这是概率问题,几百个人里总有一个人会被选,他就是不幸中招的,但是父母说是陈家…… 昨天找他玩的那两个少年就是陈家的。 朝水嘴唇死抿,他还没长开,还没满十八,身材还因为缺少营养而显得瘦小,他脊背绷得像一根弦,再开口时声音更哑了:“我去找他们。” 父母在回来之前就找过那户富商说理,然而他们两个大人都被闭门不见,潦草打发,他一个没权没势人才屁点大的小孩又能翻起什么浪。 连门都没让进。 离开学还有一个星期,这七天里,父母和朝水上午也去,下午也去,请那户富商高抬贵手,他们一家这辈子可能就只有这一次好机会了。 本来要交入学报名费的三块大洋也全用来给富商送了礼。 但没有用。 还算殷实的一个家,一下变得一穷二白。一个星期太短,什么都无力改变,入学的那一天,朝水去了趟学校,看着陈家的那个少年穿着一身干净的衣服,和富商挥别进了校门。 冒名入学,顶替人生,在那个动荡的年代好像格外容易。 朝水在那之后有好一段时间变得沉默寡言,不太相信别人的靠近,排斥一切同龄人,浑身竖起了保护自己的刺。 父母一朝一夕突然变老,其中一老还被气出了大大小小的病,经常要卧榻休息,朝水不得不照顾店里生意,一边准备下一次的考试。 祸不单行,店里的一批货被人挑刺,那家人是个老赖惯犯,敲了他们一大笔钱,没了这笔钱,他们勉强可以果腹的日子变得举步维艰。 偏偏这个时候,父亲在进货时受伤入了院。 钱,到处都要这个东西,朝水在云城举目无亲,没有人可以借他钱,母亲当初的嫁妆也都变卖了,朝水竟然找不出可以用来付住院费的钱。 朝水想起了当初送给陈家富商的一块玉,那块玉值钱,卖了之后能垫付他父亲的所有住院和医疗费。 但当他去陈家上门讨要的时候,陈家人将他赶狗一样赶出了门槛三米之外,看着那家人厌恶至极的表情,朝水总算意识到,他好像得罪了这家人。 后来他才知道是因为什么。 是因为,有一天陈家幺儿和朋友买文具的时候,朝水正好在附近,听到那群人吹捧他是高材生,以后一定有大出息。 朝水在旁边淡淡说了句:“冒名顶替的人也值得骄傲吗。” 那句话是一切灾难的开始。 来敲诈他们家店的老赖。 推翻货箱致使父亲断腿的“意外”事故。 都是陈家富商找的人。 朝水没想到一个人可以无赖到这种程度,可以欺负人,欺负到这种程度。 和“男人要顶天立地”一起常出现在朝水童年的,还有一句“胳膊拧不过大腕”,直到十八岁的这一天,朝水切身体会了个明白。 因为朝水的那一句话,陈家幺儿在学校受到了奚落和鄙夷,尽管后来富商全力压下风声,脸面也丢尽了大半,他们家的人将受到的羞辱全部发泄到了朝水身上。 母亲有好几天闭门不出,生怕走到街上会有一些人为的意外朝她奔头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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