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思衡将白瓷壶盖轻轻扣上,袖口露出的腕子,竟叫人一时分辨不清同那白瓷茶壶哪个更润泽些。 他指尖轻叩了叩桌子,管家立刻会意地上前将手中的请帖放在他刚点过的地方,随后便轻步走出了庭院。 陆昭见人走了,便又将目光投放到那张沈瑞叫人送来的请贴上,恨不得沿着那边角通通看个遍。 各家往来的请帖、拜帖皆烫了特有的印章,沈瑞从来是个骄奢淫逸的,中都城满数出来几百家能叫出姓名的世家,独他用的是乌州的金梧墨。 石炉口透出一点火光,映在那墨印上晃出些彩色的光泽。 陆昭收回目光冷哼了一声,花哨! 陆思衡却恍若不觉般,指尖端着白瓷茶盏搁到他面前,茶盏与石桌碰撞出一点细碎的声音,陆昭目光微动试探道:“兄长可要去同那沈靖云见面?” 陆思衡端起茶盏轻啜,他身着青袍玉绦端坐在那处,陆昭一眼瞧去,只觉着那盛着青绿色茶汤的瓷盏几近要同他融并至一处。 他忍了忍终究还是耐不住开口道:“兄长何必去赴他的约,那沈靖云从来是个恶劣纨绔的金玉奴,沈家那点家业也早晚要被他败坏了去。” “更何况,兄长先前请他去倚湖居饮酒,他不肯,眼下又摆出这般姿态来,谁知道他心里憋着什么坏呢……” 陆昭愤恨地说了半天,却见陆思衡仍是颇有兴致地品茶,好似半点也不扰心般,便只能悻悻地闭上了嘴。 陆思衡将茶盏放下,用帕子细致地擦了擦手道:“沈家便是再多个沈靖云也是败不完的,只要沈家一天不倒个干净,这中都城内便一天不会有明昭昭的仇家。” “陆昭,别为着那点意气,给陆家惹麻烦。” 陆昭闻言,顿觉脊背发凉,他有些僵硬地扯出一点笑来。 “兄长放心,我定不会给兄长添麻烦。” 他指尖有些颤抖地向前探去,直到触碰到温热的茶盏,才好似叫他勉强安定下来般,他慢慢收拢指尖,紧紧地握住茶盏,好似握住了溺水时的浮木般。 是他得意忘形了,竟忘了这位兄长从前时的诸般手段,陆家嫡系旁系数十支,若非是个手上狠辣的,只怕早就被拆骨吞吃了。 他不过是个旁系里不打眼的,若非得了陆思衡的青眼,别说是坐在这里喝茶,只怕连这庭院的门都摸不得。 陆昭吞咽了口唾沫,尽力维持着语调的平静,不知是强调给自己听的,还是说给陆思衡听的,他仿佛赌咒发誓般重复了一遍道:“兄长放心。” —— 倚湖居如其名,依傍着夷湖修筑,湖上游船画舫相互围簇,酒楼上更是灯火通明。 沈瑞请帖里写的时候倒是漂亮,可等到是月上梢头、酒过三巡时,他才拢着手施施然地走进来。 陆思衡还没揪他晚到的事情发作,他倒先行挑起刺来。 “中都城夜景甚好,陆兄来得这般早,可见无趣。” 春珂站在他身后,闻言眼前一黑,又来? 她就知道,公子出门怎么会突然带着她,根本就是打算哪天将人惹急了,叫自己挡在他身前替他受死的。 “沈公子所言极是,是陆某辜负了。” 春珂有些讶异地看着二人,神情有些难明。 还真是……活该啊。 —— 自从前天查了中都铺子里的账册,近两日送到他手中的东西便越发得多。 这些人也是有趣,从前他在江东时,好似个个都圆滑周转、关系亲近。 可等他到了中都,面上好似结了个不破的盟约,实则彼此背后捅刀暗算,人人皆是苦主,人人皆是那个持刀的。 再这样狗咬狗下去,只怕他甚至不必传信回老家,他们自己就能将自己给玩死。 门扇被从外面打开,溢进来些外面的吵闹声,却又很快被关上。 清泽合手行礼道:“东家,沈公子正在楼下。” 江寻鹤手上的动作一顿,清泽见状又立刻添补了一句:“同陆家的陆思衡在一起饮酒。” 说完,不等江寻鹤说话,他倒自己先给自己问懵了。 “可是属下听闻沈公子从来行事无端,偏那陆思衡最是个规矩端方之人,他们两个怎么会凑在一处?” 江寻鹤将手中的密信折好,闻言淡淡道:“陆思衡算是陆家半个掌权人,他从来行事不问善恶,只求利益。只要与陆家有所助益,他通谁都能交好。” 清泽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随即一怔。 不对啊,他方才的意思明明是如那沈靖云这般作恶多端的阴险小人,怎么会有一同饮酒的人?为何到了东家的口中全成了陆思衡心思深沉的错处? 清泽眨了眨眼,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可是东家这般英明神武定然是不会说错的。 果然,就是那姓陆的犯下的错。 “那东家不去看看吗?东家昨日不是还说……”清泽顿了顿,没把话说全。 他心里头惦念着隔墙有耳,已经全然不记得这是江家的店面了。 “可不能被陆思衡抢了先,若是他们率先结盟,只怕东家的谋算便要付之东流了。” “嗯,去看看。” 清泽的话音刚落,就听到自家东家语调有些轻快地应道,似乎等了许久,专等着这句话的样子。 楼下,沈瑞一边叼着酒杯吗,一边目光沿着二楼的栏杆攀升上去,从楼上那些丑得不行的脸上一一滑过,好似在寻人般。 “听说靖云前日亲自去了春祈河?” “嗯嗯嗯。” 沈瑞随口应付着,目光却根本不往对面的陆思衡身上落。 那漂亮鬼瞧着一股子聪明劲,怎么这会儿消息闭塞成这样? “靖云素来不喜行商之人,不知这次可是瞧上了什么稀罕物件儿,竟值得你亲自去看。” “稀罕物件儿?”沈瑞嘴里慢慢地重复了一遍,目光仍是不太甘心地搜罗着。 忽而眼睛一亮,他轻笑了一声,直对上陆思衡的目光道:“自然是有的。” 稀罕到,楼上那么些个丑得叫人不忍看的玩意儿中,独他漂亮得打眼,衬得满楼的灯火都没了意趣。 头一次,沈瑞盘算着,若是某天真将他搞死了,不知能不能搜罗个琉璃棺椁将他装在里面,日日相看。
第015章 自前朝时起,中都城便破了宵禁的规矩,因而此刻无论是倚湖居内醉人的酒香,还是夷湖上传来的阵阵丝竹声,都好似烫上了一层金玉脂粉般。 沈瑞将身子向后靠去,姿态松散地倚在窗边,清风从湖面上吹拂而过,将他耳后的发丝吹散了些。 偏他却浑然不觉般,任由指尖捏着的金铸酒杯无力地歪倒而下,酒浆随着他的动作缓缓流出,又漫入那唇齿之间,最后只余着那唇上丁点儿晶亮的润泽。 陆思衡与他隔着一张案桌,正能瞧见沈瑞好似倚着月色柳条般的骄矜模样,他将目光从那点酒渍上移开,缓缓垂下了眼。 “乌州的货船此次倒的确有些紧俏物件儿,云坊送了几匹软烟罗来,靖云若是喜欢,我便叫人送到你府上去。” 沈瑞正嚼着葡萄,闻言略一挑眉,随即勾着唇角笑道:“也好,正巧我那床幔闷人的很,夜里若是能透些月色进来,倒是漂亮。” 旁人得了一匹都恨不得披挂在身上出去招摇一番的,他却要扯去做床幔,娇矜得厉害。 陆思衡却仿佛早已熟悉了他这般行事似的,指尖提着酒壶将他杯中续满了酒浆。 “暑夜燥烦,若能使得靖云安枕,倒也不算辜负了。” 被斟满的酒杯中重新盛了弯月,陆思衡将酒壶搁到桌子上,状若无意般道:“只是这软烟罗尚且只够做个幔帐的,倒叫我一时猜不出靖云究竟是为着哪般的物件儿,要亲自去春祈河。” “这世间,奇货可居者。”沈瑞伸出食指在桌面上轻点了点道:“太少。” 随后好似寻到了什么乐子般,弯着眼睛笑起来,将身子重新靠回椅子上。 “独我一个,也不过略有些意趣,倘若再加上你,便乏味。” 他使坏般遮了遮眼,好似这样旁人便捏不住他的那点恶劣。 沈瑞腕子上系了根红绳,上面穿着一块红玛瑙的如意扣,是他幼时多患病体弱,为保着他不至生魂离体求来的。 可惜没能保住先前那个泼皮纨绔,倒招来了而今这么个祸端。 沈瑞两指间略敞开一点缝隙,先是透进来诸多光亮,而后便好像瞄准了人似的,将那漂亮鬼的人影晃进来。 沈瑞露出了点得逞的笑意,犬牙从唇中探出来,活像个耐不住要将猎物拆吃的小狼崽子般。 只他这举动实在没遮掩,甚至显得更轻佻了些。 “这倚湖居内可是有了靖云心仪的姑娘?” “并无,怎么了?” 沈瑞将手收了回来,支在扶手上撑着下巴,闻言目光懒懒地落到他身上,甚至很轻地挑了挑眉,一副当真疑惑的样子。 陆思衡轻啜了一口冷酒,不太委婉道:“你眼下瞧着活像个欺男霸女的纨绔。” 沈瑞闻言一怔,随即不可自抑地笑起来,他摆了摆手道:“我并非在瞧情人,而是在看仇敌。” 陆思衡听到“仇敌”二字时微微蹙起眉,又飞快地展平,他转过身子顺着沈瑞方才的目光瞧过去。 倚湖居是处销金地儿,凡是能在此处周旋的皆得是中都城内数得清名目的人家,非富即贵。 而这其间上三道下九流,凡是能够得上“名目”二字的,他便鲜少有不认识的。哪怕他一时逮不住那个沈瑞所谓的仇敌,也可圈出个大框来,后续总有盘算的余地。 可真真等到他一眼看过去的时候,几乎是瞬息间便确定了那人。 凡是兴盛世家大都出纨绔,沈瑞更是个中翘楚,陆思衡认识他二十余年,还从没在他这见过隔夜的仇。被哪个不长眼的招惹了,就要当着面将人的脸踩进污泥里碾磨。 堪称“仇敌”的,独这么一个。 也是独这么一个比沈靖云那满屋子金玉珠宝还打眼的。 —— “东家,属下瞧着沈公子与那陆思衡相谈甚欢的样子,不像是被诓骗了,倒好似……” 清泽憋了憋,搜肠刮肚地琢磨了好一会儿,才笃定般道:“倒好似是合谋!” 江寻鹤手掌搭在雕花栏杆上,垂着眼看下去,沈瑞大约尚且能透过指缝瞧见他的身影,可他却一眼望不进那略敞开的缝隙。 只能看到沈瑞腕子上明艳的红玛瑙和那裹着点酒渍的双唇,明晃晃地招人。 “瞧错了,重瞧。” 清泽困惑地“啊”了一声,他看了看江寻鹤的神色,随后有些局促地挠了挠头。 “哦。” 管他呢,反正东家说什么都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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