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关在笼子里的日子是单调乏味的,他在这样的情景下又熬了一个多月,不知不觉离年底仅有几日。 宋忱又来了,这回他带了一个汤婆子,一床棉被。谢时鸢用生冷的目光扫视着他,宋忱沉默着递进去。 这次他走时没有带走,谢时鸢拿着这两样东西过了两晚。 两日后,除夕,宫中设宴。 谢时鸢被放出笼子。 宋忱拿着太后给的钥匙,亲自为他打开了门,镣铐没脱,谢时鸢跨出那道坎,在外面站了很久。 等到身体发僵,才听见宋忱提醒:“走吧。” 谢时鸢不言不语,跟着他赤脚踩在雪里,他一只腿跛着,走得极为缓慢,宋忱也等着他。两人身后,有两串脚印,其中一串带了血,镣铐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痕迹。 宫门前车如流水络绎不绝,王公百官身着貂裘蟒衣,搀扶着下了车,没一会儿,就见宋府的马车到了。 身份稍低的人自动退让,马车停稳。须臾,宋家的宝贝疙瘩出来了,他没有直接走,转过去在等着谁。众人望过去,等另一人出来时变了脸色。 谢时鸢没去抓宋忱伸出的手,他扶着车辕落了地。周围的人看见他狼狈的样子,心思各异,不过都是些老狐狸,没有一个在明面上表现出来。 所有人纷纷进了宫。 宋忱到那时,宋父已经在等他了,他摸了摸儿子的脑袋,说了几句话,接着随意扫了谢时鸢一眼,就带着宋忱进去, 谢时鸢是罪臣之身,宫里宣他,他却没资格进去,他跪在殿门外的玉阶旁,有几个侍卫看守着。谢时鸢眉目低垂,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丝毫没有在意旁人的目光。 宫里张灯结彩,门窗都刷了崭新的油漆,其他陈旧的地方也改头换面,到处洋溢着喜气洋洋的气氛。宫女端着佳肴鱼贯而入,里面慢慢响起来刺耳的丝竹声,歌舞升平。 有太监给他送了碗吃食,什么也没说就走了,谢时鸢没动。 宫里规矩多,过年尤胜,按规矩走完一套繁琐的流程,得花好几个时辰。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谢时鸢跪了很久,已经感觉不到疼了。殿门将里外分割成两个世界,一个热闹非凡,一个荒凉凄惨。 到了子夜,外面也亮起光,谢时鸢四周明灯错落,火树银花,宫人放松下来,开始笑谈嬉闹。此时陛下该在焚香接神,以往这个时候谢家都会相伴左右。 谢时鸢面无波澜,想着太后会什么时候召见他。 “吱呀——” 轻轻一声,殿门开了,有两个宫女出来,拉着走到一旁,谢时鸢眼珠子一转,她们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被谢时鸢听见。 “你听说了吗,永安公主小产了,诞下一名死胎……” 谢时鸢脑子空白了一瞬。 “啊,什么时候的事?”宫女惊呼。 “就昨天夜里,太后认为不吉利,封锁了消息。” “那你怎么知道的?” “我表姐在太后那当值,她和全公公……” “想不到镇北侯府曾经那么风光,如今竟是这样的下场,孩子多可怜啊。”宫女唏嘘不已。 “哎,我也觉得,不过这孩子能活到现在本就是圣上开恩,或许老天也觉得不该留吧……” 侍卫也听到了,但他不感兴趣,轻轻打了个呵欠。下一眼前一闪,侍卫一个激灵,发现方才跪着的人像疯了一样朝那边扑上去。 宫女被突然出现的人吓得尖叫,谢时鸢长发乱糟糟的,满身污垢,比她们在冷宫见到的疯子还可怕。他抓住那宫人的手,上挑的凤眼被血丝填满,癫狂道:“你们在说什么,我母亲好好的,怎么可能小产?” 宫女这才认出他是谁,抖个不停:“我不知道,我什么也没说,放开我!” 侍卫连忙跑过来,把谢时鸢往后拉。 谢时鸢不肯松手,看着宫女的样子,眼皮一颤:“是太后做的手脚,是不是? ” 宫女惊恐摇头,叫道:“不,我不知道……” 侍卫拉不开他,门口的骚动已经引起注意,今晚要是在他们手底下出事,会有大麻烦,他额头上冒着汗,抽出长剑横在谢时鸢脖子上,威胁道:“不想死就赶紧放开,惊扰了陛下我们都吃不了兜着走,快跟我回去!” 谢时鸢置若罔闻,脖子甚至往前伸了伸,那剑削铁如泥,立刻就见了血,侍卫没见过这么不怕死的,慌得一把收回。谢时鸢阴沉的样子让人不寒而栗:“我母亲现在怎么样了?” 宫女吓哭了,一句话也不敢说。 谢时鸢不再多问,放开人,跌跌撞撞往殿里跑,侍卫没料到他有这么大的胆子,一个失神,就让他跑进去了。 谢时鸢站在大殿下,众人齐刷刷转头看他,薛霁卿正在行什么仪式,穿着冠服,被他打断,冷沉地扫了过来,脸色不太好看。太后在一边,似乎对他的到来不为所动。 谢时鸢重重朝他跪下:“陛下,罪臣谢时鸢,有事要奏。” 薛霁卿嗓音冷冷,毫不犹豫:“来人,把他拖下去。” 人还没动,太后拦住了,她望着谢时鸢施施然:“陛下不急,既然来了,不妨听听他想说什么。” 那些人顺着太后的意思,不动了,薛霁卿脸色微沉,眉心锁了起来。 谢时鸢死死盯着太后,接二连三的打击已经吞没了他的理智,他没意识到不对劲,声声泣血:“罪臣谢时鸢,状告太后栽赃陷害,残害无辜。” “我父驰骋沙场多年,一心报国,从未有半分不轨之心。我父不过战死半年,太后与宋家同流合污,给他冠上莫须有的罪名,谢家几百人锒铛入狱,接连惨死,我母身怀六甲,却在牢里生不如死,如今太后连一个未出世的孩子也不肯放过。” 谢时鸢的声音已经有了湿意:“罪臣谢时鸢愿以死请陛下重察此案,为谢家报仇雪恨。” 朝廷百官面面相觑,没有一个说话的,薛霁卿目光落在下面,半天没有反应。 太后笑了笑:“本宫想问问你,你的状在哪?” 谢时鸢没有,他盯着薛霁卿,却连一个眼神也没得到,他眼里的希翼慢慢消失,一点一点绝望。 他不回答,太后轻描淡写:“你没有,本宫却有,谢家叛国证据确凿,大家也都看过。怎么,本宫仁慈放你一条生路,你不但不懂感恩,反而在这信口雌黄?” 她这番话一摞,有人接二连三出来作证,都在为太后说话,痛斥谢时鸢不知好歹。 太后十分淡然,一副早知如此的样子。 谢时鸢眼睛一闭,他还是低估了太后的地位,这样一呼百应,没有人能帮他,皇帝也无能为力。 谢时鸢笑了笑,站起来,对着太后森然道:“宋若云,不论是这辈子,还是下辈子,只要我还在,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不死不休。” 大概从没有人敢这么跟太后说话,她脸色微变,眼里有几分火气。 谢时鸢不以为意,太后不会放过谢家,他保不住族人,也保不住谢家军。左右不过一死,活着不过是让她继续折辱,死了他才好化成厉鬼找她报仇。 谢时鸢眼睛浸出眼泪,大笑着吐出血来,浑身布满可怖的气息,配上他一身行头,与厉鬼无异。 太后罕见地升起毛骨悚然的感觉,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个人不能再留了。太后皱眉,在这种关头还能分出点心思量:谢家军不用再管,得不到固然遗憾,可谢时鸢一死,那只铁骑就是无主的野狗。他们再无坚不摧也只不过是普通人,不会为了一个死人自寻死路。 她拿定主意,看向宋鸿嘉:“宋大人,把他给本宫拿下!” 说落,一个人影毫无防备跑了出来,他一把护住谢时鸢。 太后一愣:“忱儿,你做什么?” 宋忱:“姑母,你不要动他。” 太后反应过来,怒了,第一次叫他全名:“宋忱,你放肆,你要与姑母作对不成?!” 谢时鸢也低头看他,眉目间满是阴鸷,宋忱不动,紧紧护着他,开脱道:“姑母,他被关久了,脑子不清楚,前些日子他不认得我,他精神不稳定,不是故意这样的,你不要与他计较。” 满座哗然,屏息看着这场闹剧。 宋忱被推了一下,谢时鸢在他背后嗓音嘶哑:“滚开。” 宋鸿嘉看见后,站了起来,满脸严肃对宋忱招手:“忱儿,过来阿父这边。” 宋忱摇头,十分果决:“父亲,姑母已经把他给我了,他就是我的人。他如今这个样子,做不了什么,我以后会看好他,你们不要动他。” 宋父拿他没折,只好注意着谢时鸢,怕他对宋忱做出什么不好的举动。 作者有话说: 宋忱上一世的做法其实和现在差不多,所以对谢时鸢来说,宋忱就像他被吞进狼肚子里碰到的一块软肉,是唯一能有安全与放松的地方。但他认为现在处境本就是狼带来的,宋忱也是狼的一部分,如果给他一把刀,他只会毫不犹豫从带着软肉的地方划开,逃出生天。所以前面谢时鸢虽然讨厌他,但不会是那种深入骨髓的恨。 第 16 章 太后便唤御林军,被宋父拦下了,她气得往后一倒:“忱儿不懂事,你也糊涂了?” 宋父思索一瞬,便说:“娘娘,臣斗胆请您高抬贵手,留他一条性命吧。” 百官瞪起了眼,宋鸿嘉亲自带人抄了谢府,现在怎么又为他说话了? 大伙几番思索,宋鸿嘉对其子的宠爱,朝中所有人有目共睹,此时求情,恐怕也是因为宋忱,众人沉吟片刻,有了新的考量。 太后强忍怒意:“给本宫个理由。” 宋父瞥了谢时鸢一眼:“没了谢家,他什么也不是,娘娘不必大动干戈,今日除夕不宜见血。” 经他一提醒,众人这才想起现在还是特殊时期呢,他们纷纷请言:“是啊,不能在这时候动刀,娘娘开恩啊……” “他如今这样,恐怖已经生不如死了,哎,请娘娘手下留情。” 先前他们合起来对付谢时鸢,现在又都站到了宋父那边,压迫感无声蔓延。 太后看着他们的嘴脸,眼神慢慢变冷,良久,她沉住气:“宋大人说的是,是本宫考虑不周。” 这就是要放过谢时鸢的意思了,宋忱松了口气,又见她话头一转:“不过,他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传哀家旨意,罪臣谢时鸢御前失仪,冒犯凤颜,重责五十大板。既然今日见不得血,那就挑个合适的时候再打!” 宋忱面露急色上前一步:“娘娘……” 太后打断了他,语气淡淡的,不辨喜怒:“忱儿,莫要得寸进尺,既然你要他,那就把他关好了。从今以后,他可以是你的阿猫阿狗,但绝不能是个人。” 她让谢时鸢活,却是没有自由,没有尊严地活着。朝臣虎躯一震,再一次见识到她的狠辣,对谢时鸢多了些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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