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莲州问:“你笑什么?” 任乖蹇道:“我看这场上,老弱病残,鳏寡妇幼,尽数到齐。自古至今,披坚执锐的人族军队尚且不敢去对抗妖魔,从未取过一胜。我们这些个人想赢,更是天方夜谭。” 他目光如炬:“但我大抵是疯了,我竟然觉得或许能成!” 他向澹台莲州恭手:“王子,请带我一起!” 小兰药举手:“我、我也想帮忙!我能帮忙吗?” 澹台莲州低低笑了两声,摸摸她的头:“你不用,我们大人出生入死,不就是为了保护孩子?” “此言差矣。”黎东先生抚捋胡子,“小兰药也能帮上忙,当然,没有性命之虞。” 澹台莲州:“哦? “请先生教我。” 他们都是这世上被抛弃的存在。 是平原上一簇簇在风雨后摇曳微弱的野火。 聚在一起,拧作一道,又亮起来,成了一团牢而不散的火光。 这一团火照亮了澹台莲州的胸膛,他才惊觉自己一叶障目了。 侍者抱来草席铺在树下荫庇处。 于是,这群老弱病残、鳏寡妇幼还真的坐下,开始商榷起伐妖救人之计。 - 碎月城。 夜里下起一场雨。 全城三千人暌别十余年全部聚在一堂。 所有人都分到了一碗煮熟的满满的粮食,甚至还有一碗肉汤,这样丰盛的伙食也已经太久太久没见过了。 明天,等雨停了,他们打算发起反攻,尝试全力以赴,突破围困。 王都抛弃了他们,这是碎月城最后的一缕士气,若是杀不出去,将来更无可能。 与其屈辱地等死,不如拼死一搏来得痛快! 那么赴死之前,当然要吃饱最后一顿饭。 雨声急密,像是在为他们擂响战鼓,又像是催命的锣鼓。 谁都没有底气。 一片死寂的静默中,有人压着声音哭了起来,接着哭声越来越多,眼泪落进碗里,继续吃。 唯有杨老将军一滴泪不落,他说:“我自束发年纪便心怀耿介之志,那时多自命不凡,觉得将来必有一番成就。未承想,十七岁来了碎月城,一晃三十多年,头发都白了。” “剖竹守沧海,枉帆过旧山。 “倘若让我再选一次,我还是想来这里守着大家。 “我老了,可你们不少人都还年轻,不要自暴自弃,努力活下去。要是活着走出去了,不要忘记碎月城的大家,将来请在院子里大家种一棵白榆树,每逢祭日便浇一杯酒吧。” 众人哭声更为悲恸,但求生之欲却被再次激发起来。 在这哭声之中。 好像加进了一个不合群的声音,外面有人在喊:“将军爷爷!将军爷爷!” 坐得离杨将军最近的东宇抹着眼泪说:“爷爷,我都傻了,我仿佛听见了小飞的声音。” 杨老将军细细辨听,紧皱眉头,说:“不,这就是小飞的声音!” 小飞就这样像是凭空冒出来似的,竟回来了! 他的声音像是一颗石子落下来,让原本陷入绝望的人们迷惑地安静下来。 没人有空疑问他怎么回来的。 只注意到他说:“将军爷爷!我找到人救我们了!” 杨老将军猛地站起身来,因为起身太快,头晕了一晕,眼前发花,须臾之后,视野才重新清晰起来。 ——是谁? 一个白衣男子随之步入光线晦暗的地堂。 这个男子生就竹骨玉肌般的面容,贵不可言,但所有将士都能看出来,他走路的姿势一看就是个武功高强的练家子,还有那把看上去不太像话的铁片剑,都莫名地让他们望之敬畏。 无人指挥,将士们自发地起身,向两边散开,让出一条路。 男子却没有像那些贵族一样,偃蹇骄傲、目空一切地走过去,他的视线平放,慢而仔细地环视了一圈,竭力地看清在场的每一个人,道:“还剩三千零一百六十一人。” 他长出一口气:“还好还好,我来得不算太迟。” 杨老将军心下一惊:“你是何人?” 男子道:“我是澹台莲州,昭国现任昭仁王之子,我来接你们回家了。” 杨老将军嘴唇嚅动,无意识地抬了抬手,却不知该如何安放,再定睛一看,对方身上穿的白衣是丧服的左衽款式。 这是为他们牺牲的将士们服丧。 刹那间,他老泪纵横,无法遏制。 如将溺死之人抓住浮木般,立时信任了澹台莲州。 杨老将军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大家都等着他要说什么,听见他压着哭腔还要厉声喝道:“停下!停下!都别吃了! “省省粮食!还得接着打呢!”
第18章 半个月后。 七月初七。 碎月城。 凌晨。 杨老将军勉强阖了两个时辰的眼来存储体力,精神却异常地亢奋,他甚至有一种心火在狂烧的幻觉。 尽管王子已经提前三天与他做了极其详尽的作战准备,但是他出于多年来的习惯,大脑仍然不停运转,考虑可能发生的每一种变故,并且针对做出应对方案,将每一位士兵都考虑了进去。 他永远不吝将情形往最糟糕的方面去想象,毕竟倒霉了三十几年,他自认从未有过好运气。 天知道,半个月前,他还悲观地认为,他们三千多个人能有百分之一活着逃出去就够好了。 如今他竟然胆敢设想他们全员都活下来!! 他哪儿来的胆子呢? ——都是王子澹台莲州给了他莫名的信心。 王子好像无所不知。 他随手就拿出了碎月城附近的地形图,上面还标注了方圆数十里之内所有的妖兵分布点与类型。 而且王子武艺之高令他觉得匪夷所思,带着一个人,还能毫发无伤地通过重重妖兵的地区,来到碎月城,他都难以想象是怎样做到的。 他问起时,王子还轻飘飘地说:“我走的那条路都是低阶小妖,小心一点的话,他们发现不了我。若是发现,杀了便是,低阶小妖好打。” 他第一次听到什么“低阶”这词,追问意思。 王子便细细地跟他说了在妖魔也分不同等阶,尤其是在军队中,最低阶的小妖兵全无法术,只有与生俱来的尖牙利爪和嗜血本性,只能接受极其简单的指令,譬如“冲”,譬如“停”,稍难一点他们就不懂了。 王子如数家珍般,与他细细分说了妖魔军队中的等阶制度,他大开眼界、目瞪口呆,他跟妖魔打了三十几年,头一回知道还有这玩意儿。 其中王子所说的一些个低阶小妖他倒是见过,至于王子口中大有神通的妖将、魔帅他就闻所未闻了。 作为一个凡人,王子怎么会对妖魔这般了若指掌? 光是这一点,就让他愈发信服于王子了。 所以,即使王子制定的计划乍一看非常疯狂,但他还是答应了下来。 一直到今天,他们都在调整军备。 尽管之前也抱定了背水一战的决心,可眼下氛围却截然不同了。 当杨老将军穿戴整齐出门时,第一个见到的是个正在磨枪的老兵,他当即笑骂:“临到要出发了你开始磨枪了。” 老兵说:“早磨了好些遍了,只是心里不安,总想再把刀啊箭啊磨得更锋利一些。” 杨老将军将能带的武器全部都带上,他的大刀、铁槊、弓箭、匕首挂满全身,看上去其实不大像是个将军,更像是个江湖打手,还是穷困潦倒的那种。 别说他这个将军了,他们这一城的兵看着一个比一个穷,全体形如乞丐,唯独一双双眼睛仍然熠熠生光。 杨老将军抬起手:“出发!” 全军开拔。 光从天际线洇白了靛蓝色的天空,月亮已经沉没下去,剩下几颗碎星悬挂在天边。 “吱嘎——” 他们从西南角的小门两两鱼贯而出。 花了不过一刻钟多的时间,碎月城的三千将士就倾巢而出,并且迅速地按照训练而列好阵形。 其中还分了两百多个人出来,专门负责背行动不便的老人和孩子,用布条牢牢地把人绑在身上,既然要走,就大家一起走。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所有人都鸦雀无声,遵守纪律。 杨老将军在最前方带队,一个号令,众人便追随在他身后拔起双腿,沉默地埋头行军。 速度颇快,却没有一个人落下,阵形也没有乱。 三十四年前。 碎月城周边刚沦陷的不久后,他曾随父亲一起尝试过一次突围。 对他来说,那是一场永不能醒来的噩梦。 他们有两万八千人的军队,最后只有五六千人逃回城中。 数不清的妖魔尖啸着冲来,他们每一个都尖爪獠牙,扑住一个士兵,用力一撕,人就被撕成了两半。 当时是第一次见,所有人都害怕,他也不例外,瞬时间士气大败,阵形溃散,一团混乱。 惨叫声、求救声、喊杀声跟妖魔怪异的桀桀笑声混在一起,人的肢体在妖魔的手中就好似是玩具,被抛来掷去。 他还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个夏天,烈日晒得他觉得身上的铁甲仿佛快要融化了,隔着一层衣裳,仍然有一种烧灼皮肉的痛感。 他已经很久没有走出那么远了。 远得他都有点开始心慌起来。 真的能走出去吗? 王子对他说:“能。” 一切正如澹台莲州布置的那样,他们掐好了时间,游走在妖兵换防的间隙。 大家在石头图上排演了得有三四十遍,所有人都牢牢记住了每一步,他们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在中午时分来到了妖寨附近。 集体在一个碎石滩后面寻觅石头暂时藏起来。 等待着王子的信号。 戈壁上忽地狂风大作,黑云卷空。 杨老将军抬起头,眯起眼睛直视着太阳的方向,却见太阳暂时被乌云给挡住了。他握紧一路过来被晒得滚烫的大刀,等待着,等待着。 空气闷湿黏稠。 多半是快要下雨了。 这时,乌云缓慢地漂挪,从其间的一道罅隙漏出几道若有似无的金光。 “呜~!!!” 军号声嘹亮地响彻长空。 来了! 这个声音就像是一把火落进油里,一下子把他烧了起来! 杨老将军起身,领着阵形严谨的队伍朝向妖兵扑去。 与他少年时那次一模一样,远处的妖兵麇集成黑压压的一片,像是一块漆黑的大石板,似乎没有一丁点缝隙。 杨老将军深吸一口气,此时此刻,他的意志就是全军的意志,他往哪里冲,所有人都会跟着他往哪里冲。 这一次,他们没有一个人退缩、害怕,而是步伐坚定、稳固,毫无犹豫地撞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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