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莱诺睁开了双眼。 一双浅如熔金的兽瞳在洞穴深处闪烁着妖异的微光。他的双眼早已习惯了深渊底部绝少有光亮的常态,即使在被黑暗元素紧封的洞穴内也仿佛视如白日。 洞穴内空空荡荡的。 他对温度的变化非常敏感。无论是人类的裸足踩过的地面,以及脊背贴近的墙壁,甚至是手掌蹭过的石块,都会被短暂地留下人体血肉的温度,在之后的短短一段时间都会向外辐射出热烘烘的温暖气息,带着令人无法忽视的饱胀生命力。但是此刻,石壁和地面冰冷,带着种纯粹属于死物的坚硬,不管曾经是否有任何生物的肉体曾经覆于其上,所有可能留下的痕迹和轨迹都被空气稀释抹除的干干净净,仿佛从亘古以来都从未产生变化。 以莱诺的眸光微动,晦暗莫名的目光落在安放在自己窝旁的一束植物上。 他曾见过许多花。鲜嫩妍丽的各色花朵被浓郁的光明元素滋润成蓬勃而热烈的颜色,翠绿的花茎被小心地用特制的鹰头剪剪下,插入被主祭祝祷过的水中,将花瓣花型和大小长短协调成最为合宜悦目的美感,在赞美诗的吟咏中,被祭司端放在祭坛的角落作为点缀,与其他祭品一同以虔诚之心奉献给高高在上的神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相比起来,这束植物简直粗鄙简陋到发指的地步。 它有着窄而细长的叶片,茎叶间毛毛躁躁地夹杂着两朵小花,下面的粗壮根系没有被修剪过,杂乱根毛上还带着从石壁缝隙内拽下的泥土和碎石,绑缚的方式仍旧丑陋而粗糙,手法幼稚的如同小孩,没有丝毫的美感。茎叶同深渊内所有艰难求生的植株一样呈现着黯淡的棕黑色,但是那两朵小花却是稀有的苍白,在被带回洞穴的几分钟内就被黑暗元素侵蚀成了斑驳的残碎薄片。 仅仅有指甲盖大小的苍白花瓣单薄可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暗变灰,花瓣的边缘被元素腐蚀地卷起,暗色的灰斑飞速地蔓延。 那个人类刚开始还很慌张,试图调动元素来遏制减慢它凋零的速度,但随着黑暗元素的聚集,却反而加剧了这个过程。不过短短一个呼吸间,她就那样凋零飘落在了他的掌心里。 少年类垂着眼,攥着手掌里的花朵残片,静静地沉默了几秒。 紧接着,他抬起头冲着以莱诺笑笑,神色与刚才几乎无异: “我本来以为它能撑的久一些的。” 而现在,那束已经失去花朵的杂草因缺少水分而干枯萎靡,变成了毫无生命痕迹的枯脆模样,仿佛轻轻一碰就能化为尘土。 以莱诺定定地注视着那株枯萎的植株,然后低下头轻轻地嗅了嗅。 上面残余的人类温度也早已消失的一干二净。 他粗略地计算了一下——那个人类已经离开洞穴八天未归了。 以莱诺金色的竖瞳在黑暗中闪动着微微的冷光,仿佛某种冰冷却昂贵的宝石。 他漠不关心地再度闭上双眼,侧了侧头颅,将毛绒绒的下巴搭在爪上,让那束枯草离开自己的视线。 洞穴黑暗冰冷,几乎将一切的声音吞噬,仿佛能够使时间的流逝被刻意拉长。 一分钟。 两分钟。 三分钟。 以莱诺猛地再次睁开双眼。这次,他坐了起来,毛绒绒的尾巴没有再向往常习惯的那样圈回来盖住爪尖,而是烦躁地在身后甩来甩去,柔软的尾巴尖扫过背后的石壁,在寂静的洞穴内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站起来,无声而迅捷地走到洞穴门口。 那里由黑暗元素构建的墙壁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变薄变浅,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流质状,透过稀薄的元素墙,能够看到被逐渐黯淡的血色月光照亮的漆黑岩崖,视线范围内寸草不生,没有丝毫的生命活动迹象。 以莱诺坐在门口,神情莫测地注视着眼前逐渐变得薄弱起来的墙壁,金色的竖瞳中带着原始的野性和残忍,几乎没有丝毫感情的波动,唯有一条大大的尾巴在背后甩动的速度越发不安和急躁,彰显出他并不平静的心绪。 脑海中闪过人类的双眼。 漆黑而大,很容易倒映出人影。干净圆润的线条在眼角收拢成微尖的弧度,有种尖削料峭的锐利和桀骜,但是眼瞳却很亮,仿佛永远有火光在烧。漆黑的瞳孔外环绕着浅色的光圈,令他无论在注视着什么的时候都显得专注而好奇,仿佛眼瞳中容纳的是他在整个世界上唯一在乎的东西。 以莱诺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记得如此清楚,或许是因为少年在洞穴内时,除了被疼痛折磨之外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兴致勃勃地关注着自己。即使他闭着眼,都仿佛能够感受到对方的视线,没有敌意,不是充满算计的打量和评估,只是纯粹的热烈。他还会同以莱诺说话。即使对方并没有表现出任何能够听懂的倾向,但是他却仍然会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几乎更像是某种自娱自乐,而不是对沟通和交流的尝试。 他会抱怨洞穴里几乎无处不在的狼毛,因他又一次什么都没吃而叹气,更多的时候是笑眯眯的撩拨和逗弄,似乎非常乐于见到他失去冷静的样子。 他似乎对抛一根腿骨相当有执念。 一个奇怪的,幼稚的,傲慢的,以自我为中心的人类。 或者是某种善于迷惑人心的黑暗生物,惯于捏造出一个虚伪的形象让自己放松警惕。 但是不管怎样,八天实在是太长了。 以莱诺抬起爪子,泛着寒光的利爪划过眼前已然薄弱的墙壁,发出布帛被撕裂的声响,令它仿佛一个胀大到极限的肥皂泡,在下一秒炸裂开来。 洞口再无阻挡。 他舔了舔自己被黑暗元素灼伤的爪子,然后跨入了黑暗当中。
第29章 诸神黄昏 血月从悬崖漆黑的料峭尖端隐没,头顶狭窄的一线天光还残余着黯淡的微红。 一道银灰色的暗影在逐渐暗下去的阴影中窜过,犹如一阵无声而迅疾的微风,贴着岩壁和地面间的缝隙滑过。 浓郁的黑暗元素流淌过皮毛,在尚未痊愈的伤口处留下灼烧似的痛感。 久未活动的强健肌肉在收缩拉伸时产生令人兴奋的酸痛,刺激着他的神经,血液在身体内飞快地奔流穿行,河流般涌过耳边际,窜起电流般的激越感。 以莱诺偶尔会突然停下脚步。 他抬头嗅嗅空气,毛绒绒的尖耳警醒地支楞转动着,捕捉着空气中没一丝细微的波动。 那个人类在掩盖行踪方面做的非常漂亮。 这给他的追踪带来了很大难度。 所幸的是,深渊底部无风无光,更少生物出没,导致被制造出来的细微痕迹会停留比寻常更久。 以莱诺闻了闻墙壁上凸起的某处岩石,然后犹如暗影一般再次窜了出去。 追踪捕猎的原始兴奋感令他的瞳孔放大,犹如炽热灼金中深不见底的黑洞,闪烁着某种生猛而残忍的野性光辉。 以莱诺能感受到,他们之间的距离在缩短。 他谨慎地避开黑暗元素更为浓郁的区域,以避免遭遇其他深渊底的生物,防止自己被捕猎的欲望所支配。 空气和地面上残余的细节越来越多。 有时候是几滴干涸的,尚未被舔食掉的血迹,有时候是丢弃在岩缝间半断的骨刃,甚至是半具已经被其他生物啃噬的只剩骨骼的残躯,除了杂乱的齿痕之外,骨面上还能看到精密而冷酷的解剖痕迹。 在专注的奔跑过程中,时间流逝的速度几乎无法被觉察。 血月升起又落下,又再一次将冷漠而血腥的光辉洒落在地面上。 月光无法被照亮的沉重黑暗中传来生物穿行的悉悉索索,残忍的啃噬和恶心的吞咽声被沉在深渊下的死寂放大,未知的怪物挪动着它们丑陋的身躯。整个深渊底部仿佛再一次活了起来。 以莱诺跳上一处悬空的岩石,残缺的血月倒映在他的眼底。 他嗅了嗅空气。 熟悉的味道。 那个人类就在附近。 他继续向着高处跳去,终于,在某块极其隐蔽的岩石背后,以莱诺嗅到了一丝黑暗元素不正常的波动。他轻巧地向着波动传来的方向跃了过去,在落地的刹那,他觉察到一丝奇异的攻击气息,敏锐地向后一跃——但是他现在的体型还是太小了,仍旧被地面上设置自动弹反的黑暗元素伤到了前爪。 以莱诺舔舔自己被灼伤的爪垫,浅浅的焦黑痕迹印在脚底。 他看向那处。由黑暗元素凝聚而成的屏障被他下意识伸出的利爪划开一道不明显的口子。 芬里尔一族的利爪向来锐利惊人。在经过三次漫长的换甲后,它们的利爪能够切开魔法,打断咏唱,任何物理意义和魔法意义上的防御都能被轻而易举地刺穿撕裂,而他作为芬里尔一族的本命神,如果不是由于被夺去神格而被迫回到了幼年体,他的爪子甚至可以撕开空间,切断因果。 这次完全是个意外。 以莱诺低下头,嗅到了缝隙中缓缓逸散出来的人类体温,温暖的,香甜的血肉气息,暖烘烘地向外辐射着。 鲜活,旺盛,富有生命力。 他蹲坐在岩石上,不再烦躁乱扫的尾巴安稳地覆盖住了爪面。 但是,除此之外,还有某种奇异的气息从划开的缝隙中泄露出来,黑暗而邪恶的诱惑低语在空气中涌动着,勾动着嗜血和战斗的原始欲望。 以莱诺抬头看向天际。 血色的月亮此刻早已被爬升至正当空,不详的猩红月光洒落在岩石上,呈现出流体般的质感。 他甚至能够听到被阻隔在屏障内压抑着痛苦的喘息声,细细的,隐忍的,犹如一片柔软的羽毛刷扫而过。 以莱诺收回视线,金色的竖瞳直直的凝视着眼前的粘稠浓重黑暗。 令人毛骨悚然的咕哝声和移动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窸窸窣窣地靠近,黑暗中潜伏着的目光贪婪而饥渴,犹如一滴血落入满是鲨鱼的海域,黑暗的水域翻滚涌动着,暗藏着未知的危险和歹毒的窥伺。 以莱诺坐在岩石上,仿佛雕塑般无动于衷。 猩银灰色的毛发被月光铺上一层浅淡的血膜,顺着他肌理流畅的身形曲线向下流淌。 战斗的欲望被空气中浮动的诡异气息激起,犹如火焰般顺着血液的流淌迅速地燃遍全身,仿佛每一处肌肉骨骼都在激动地嘎吱作响,发出激越而振奋的低吟。 他似乎并不准备离开。 一只浑身漆黑,向下流淌着浊臭粘液的怪物终于丧失了耐心,它嘶吼着从黑暗中扑了出来,丑陋而庞大的身躯却分外敏捷,在本能的驱使下,肆无忌惮地冲向眼前似乎毫无威胁的幼狼。 以莱诺灿如熔金的眼珠内压抑着某种残忍而愉快的兴奋感。 他以一种惊人的娴熟避开对方的攻击,尖锐的爪尖从一个刁钻的角度破开空气,毫不留情地划开了对方的肚腹,然后轻巧优雅地一个旋身,无声地在岩壁的另外一块突出的岩石上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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