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先,看起来很普通的一个男人,因为瘸腿的缘故,背影总是看起来有些佝偻和落寞。 他是物理老师,总被学生取外号,会因为学生仪容不整而骂这些混小子,一生气就脖子泛红,一激动就咳嗽,但学生从没怕过他,因为他是个好老师。 只有他因为穷,因为要养活一个读电影学院的儿子,所以寒冬腊月大雪天也会给学生开补习,但他的补习谁想给多少钱就给多少钱,不想给钱的也可以来蹭课,他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他的补习班总有很多学生站着蹲着上课。 补习班被举报过,但居然是被那些混小子学生们签联名书保下来了。 阮季玉胸口剧痛。是他害死了李敬先。 阮季玉把头埋在两个瘦弱的膝盖之间,膝盖泛着青黑,边上还带着在拳场打的淤青,药效退过以后他浑身都在剧疼,连成一片分不清哪里,像是所有的骨头都断掉了,疼得他想哭,但眼睛却很生涩,眼泪一滴也流不出来。 不知道是太伤心,还是这具属于“阮三少爷”的身体已经太过疲惫,连前十几二十年已经做的熟稔的事情都已经做不到了。 他和原来的三少爷不同,他很在乎这对父母,只要呆在他们身边,他就会觉得自己不再像一只流浪狗,或者一把被人摆布的刀,永远会有人等着他回家的感觉,让他一度开心到无所适从,他从没怕过死,他为这个“家”愿意付出所有。 听说李莉被阮伯安送回了她南方的娘家,据说是一个很潮湿封建的小村镇。李敬先的丧事没法办,因为李莉签了同意尸检,案子涉及牵连太广,尤其是李枫是当红明星,开跑车带着养父自杀,各色的新闻满世界飞,李枫恐怕在原本的世界线上也从没这么红过,但他消失的就像是入江即化,黑白两道无数人天罗地网地找他,可他偏偏就是无影无踪。 阮季玉没脸去见李莉,也不知道和这个母亲说什么。 他早就习惯周旋与各个势力和组织之间游刃有余游走在生死边缘的生活了,他以为自己把父母保护的很好,他以为,只是他以为。 他逼李枫走到了穷途末路,他从没想过李枫会用软肋威胁他——或者说,他早就习惯了独自面对生死,从没想过这件事。 直升机追着李枫的跑车,可无法降落,只能放下绳索,阮季玉急切中连人设都不装了,就要徒手下飞机,但半空中他看到那辆跑车撞开大桥护栏,沿着一条优美而绝望的弧线落入江中。 雷霆拼命才把他拉了上去,直升机轰鸣着迅速离开现场,现场甚至很多人都没注意到来过一架直升机。 那一瞬间他好像疯了,他好像是冲着雷霆的鼻子狠狠揍了一拳,然后死死盯着江里的跑车,他一直以来的傲气和自信好像在那一刻荡然无存,就像是抽干了所有力气,在这一刻他好像才真正和这个懦弱无能只会发疯的阮三少爷融合在了一具身体里。 原来他也是一个无能的人。并不比这个傻瓜恋爱脑的三少爷强多少。 甚至他都学不会怎么去爱人。 阮季玉尝到了嘴里的血腥味,他似乎咬破了舌尖,但感觉不到多余的疼痛。因为浑身都很疼。 原来他一直都是这样,一直都是这么蠢。 为了救一个小女孩,放弃了炸掉整条列车的计划,用自己的命换了主战派的首脑的命,他太傲了,他总是自持专业过硬,他是一把好刀,但绝不是一个好人。 他死了,主战派不会因为一个首脑的死就不再主战,他的死只会让和平组织失去一把利刃,而且世界上多了一个亲眼看到自己爷爷死在面前的小女孩。她的仇恨又会给世界带来什么,阮季玉看不到。 他第一次觉得后悔。这种滋味很不好受,人的一生有一件事是不能沾的,那就是后悔。 一旦有后悔的事,每当独处,就会出来折磨你。 就像现在。 阮季玉无比后悔当初去招惹雷霆,去抢娱乐圈的名声,去抢李枫的一切,他想要逼退李枫,想要夺回原本属于“阮三少爷”的一切,可他没想过后果。 他做过的任务,对手的结局只有死亡。他没做过活人的任务。 实际上他完全不懂为什么雷霆会用那样的眼神看自己,也不懂文正佟喜欢自己什么,更不懂李枫对名利的疯狂,还不懂李莉的笨拙与坚持,不懂别人的人生为什么都活得那样“有来有往”。 这种不懂并不是词汇意义上的,而是真正从精神上的“同理心”,他没有。这种东西他早就没有了。 他没有来处,唯一的“去处”现在也没了。 他就不应该入局,他就应该早早逃离这里,在那个李敬先被污蔑的晚上,他就应该带着他们离开。 那个晚上……阮季玉又想起跑车里的金色长发,那个身影出现在老旧的楼道里,不应该出现在同一场景中的违和感,可偏偏又那么真实。 从那天晚上,他就被缠在了这个三少爷的命运里,他自以为是的认为自己可以游刃有余地解决一切,但他忘记了自己现在是有软肋的。有了弱点的英雄便不再是英雄。 他逐渐是个“人”了。但很遗憾,他成为了一个很失败的人。 阮季玉浑身不知是冷还是热,大汗淋漓,小楼卧室里烧着壁炉,但直到夜里凌晨,阮伯安从局里办完手上的事情匆匆赶回来,带着一众神色悲怆的佣人乱糟糟闯进卧室里,阮季玉还保持着那个姿势蜷缩在床角。 “发烧了……老二!你就是这么照顾的?!”阮伯安抓住身后的阮仲明的脖领,阮仲明的眼镜被他撞歪了,神色也有些慌:“我留了人照顾他,但是葬礼的事都忙乱了,根本顾不上——” “你放屁!”阮伯安气得高声,他话还没说完,身后床脚传来一声动静,阮季玉抬起那双沉黑的幽静的眼睛看向他这两个哥哥。 “葬礼……他死了吗。” “葬礼”这两个字出现在阮家,只有可能是阮父阮峰,终于是被李枫那慢性毒药消磨死了。 阮季玉原本来得及救的,但他还没来得及将这一切公开,李枫就杀了他的亲生父亲。 现在好了,生父,养父,都死在了李枫的手上。 阮季玉只觉得可笑,这对他来说,相当于是死在了他自己手上。 阮伯安和阮仲明都没说话,气氛不算太好,屋外等着的佣人有低低抽泣的声音逐渐响起,壁炉烧得卧室内暖得并不均匀,三个少爷在破旧的小楼里听着屋外的悲声沉默,被暖火烘烤得脸色喑喑。 阮季玉掀开被子,缓缓坐直身子。 “有我的衣服吗。我去看看他。” 阮仲明抬手,屋外的佣人端着三少爷以前的衣服送了进来。 屋里光线不好,但两个哥哥都没出去,阮季玉也没有说话,就在这种沉默的气氛下换好了衣服,下床穿上家居软底鞋。 阮伯安张了张嘴,终于还是没说出什么。 阮家仅剩的三个儿子,阮季玉走在最前面,阮伯安和阮仲明默默跟在他身后,冰棺就停在庄园正厅里,遗像已经摆在了桌上,上面铺着白色桌布,香炉压着黄纸,各色贡品摆在银盘放了一桌。 阮父离世也在昨天夜里,和李敬先前后相差不到半个小时,令人沉默的巧合。 旁边有正在忙着往家里各处挂白灵的佣人,旁边管家自然而然地递给最前面的阮季玉三炷香。 阮季玉站在最前,三兄弟就着夜色沉默地对着父亲的灵堂上了三炷香。 没有人质疑阮季玉为什么站在最前面,似乎有一些东西正在改变,只是大家都没有注意到,也并没有人开口。 阮季玉看着冰棺里的男人,这个男人的一生既聪明又愚蠢,又成功又失败。 他其实并不爱任何一个儿子,他只爱过那个名叫安明玉的女人,将她的名字拆给了三个儿子,再娶的女人也是因为实在想念深爱之人的幻影。盲目地疼爱阮季玉,疼爱李枫,也是因为他们眉眼间长得最像安明玉。 可惜幻影就是当权者索命的毒蛇。 阮季玉垂眸看着他安详的仪容,轻轻地抚上冰棺,不知是恨还是什么,但在生死面前,好像什么都不重要了。 上辈子他结束过不少人的生命,但他从没有体会过什么是生死之间。 现在他体会到了。 院子里传来嘈杂的声音,竟然有卡车开进了庄园前院,在楼下的草坪上轰鸣着,大功率射灯打开着,工人在忙着挖坑,卡车上卸下来一棵巨大的枇杷树,准备栽树。 庄园前院是一片观景林,错落有致,还有假山流水,枇杷树太过野性,完全破坏了这地方的和谐,变得不伦不类,仿佛美女戴了一顶秃顶且东倒西歪的帽子,实在难看。 阮伯安走到阮季玉身边,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一根烟啪地点上,才叹了口气,烟气笼罩了他半张脸:“临走的遗言,只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把老屋的枇杷树移栽到庄园来。” 他呼出一口烟气,瞥了一眼半张脸在阴影里的阮仲明。 “第二句,叫老三回来,把阮家交给他,我现在只能相信他了……” 阮季玉没有表情。 阮峰最后还是知道了是有人下毒害他。没有人能知道这个秘密,并且还有能力告诉阮峰,除了……雷霆。 雷霆是为阮季玉。 阮峰并不傻,他只是信任的太盲目。一个人总有软肋,安明玉就是阮峰的软肋。 软肋总会害死一个人。哪怕是英雄也不例外。 阮季玉没说话。只是盯着那棵枇杷树,巨大的根系被笼在一张网里,夜色里工人们正喊着口号一齐拉这棵大树。 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阮季玉转身走了。 “家庭医生在主卧等您。”管家对阮季玉说。 阮伯安摆摆那只夹着烟的手,“我跟老三去,那什么,叫厨房煮点东西吃,老三两天没动筷子,再不吃饭还没等老的下葬他先挂了。” 阮仲明在身后低声对跟着的秘书助理说话:“……还有明天早晨十点叫裁缝来家里。” 阮季玉自顾自往庄园的主楼里走去,背影单薄,但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身后追随着他,管家在一旁躬身小声提醒阮伯安:“大少爷,以后人前要改称呼了。” 阮伯安“哈”了一声,眯起眼吸了一口烟,吐出来:“我连躺在那儿的都没叫过什么老爷,你让我叫老三?呵,算了吧,老三可不是他,用这些东西可唬不住他,歇着吧。” 管家并没继续答话,阮伯安吸完一根烟,整了整黑色的冲锋外套,拍了拍上面的烟灰,将烟屁丢在草坪上,用鞋底踩了踩。 仿佛这昂贵的草坪和棚户区那些臭水沟没什么区别。 他追上去:“老三,吃啥,我叫厨房给你做,或者我去给你随便做点啥,上次你不是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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