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焱深知阮秋盛的性子,阮秋盛也算是在他眼底下长大的。表面上拒人于千里之外,但对于师弟们,他有求必应。之后魂魄归位,他仿若换了个人,哪怕没有过强的修为, 也要拼命将沈琦和章祁月护在身后。 如果让阮秋盛知道幻境中的一切,无论旁人再怎么劝告幻境内全是假象, 苏焱也会相信, 面前的人一定会将所有过错揽在自己身上。 这孩子明知丢失一魂无法在修行路上走太远,在拜入邹煜门下后依旧一声不吭整日修炼,纵使多次洗魂生不如死也不曾有半句怨言,对谁都是一副冷淡模样。那时连闹腾的沈琦都没能和他聊上几句, 但沈琦每每提出的请求, 阮秋盛都能全部做到。 这种情况下邹煜压根不敢放手管教, 平时还喜欢去药谷逛一逛, 结果那段时间半步都没离开过枫翠居, 生怕阮秋盛哪天无知无觉就走火入魔。 苏焱耳边没了叽叽喳喳的麻雀倒也清净, 可总觉得少些什么, 闲暇时便化身松鼠攀上枝杈,隐藏在繁茂的枝叶中看着枫翠居的一切。老宗主逝去后, 他才借着天命护佑的预言,光明正大地和邯绍一起出现在枫翠居门外。 后来直到章祁月的出现,这个冰块才稍微开始融化,只不过融化的过程不太成功,留下外面一层凹凸不平的尖刺——两人开始没日没夜的吵架,大事小事都要辩论一番,辩不过就动手打一顿。 不过一码归一码,哪怕再怎么看不顺眼,章祁月床边每天都会多一块甜糕——邹煜那段时间正巧沉迷于创新烹饪,身边那三个小孩每天都能从自家师尊那里拿到一块糕点。 章祁月自幼爱吃甜食,每次很快吃完一块还意犹未尽,眼巴巴望着师尊想要再得到一块,最后结果就是抱着一沓崭新的符纸哭丧着脸回屋。 心大的小孩根本没有深究这多出的甜糕是从何而来,全当是邹煜给自己完成功课的奖励,自那之后章祁月每天抱着两个宝贝甜糕啃,手中的符咒术法也越发熟练。 直到一道雷光,床边再也没了甜糕,却多了放在掌心的琥珀糖。 所有人都认为是两人魂魄归位带来的翻天覆地变化,而他们两人也只觉得一切都是奇幻的穿越,却无人知晓大师兄一直从未改变的偏爱。 “苏师叔。”阮秋盛站在原地没有动,他对上苏焱的视线,“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我……” 近乎哀求的目光将苏焱定在原地,他之前从未在阮秋盛脸上看到这种神情。像是坚不可摧的高墙突然倒塌,露出藏在最深处的一面。 苏焱摇摇头,抬手绘制出传送法阵,想要将阮秋盛强制送离。 阮秋盛急忙开口阻拦道:“苏师叔,弟子当年曾抄过五百遍宗规,上面均是尊师敬友的条训,我身为大师兄,理应关心小师弟的安危。” “只是师兄弟?”苏焱停下动作,沉声反问。他在等阮秋盛否认,那么他就能以其他理由将他带走。 阮秋盛顿了片刻,艰难地挤出一个字:“……是。” 如果自己承认了他们的关系,那么苏师叔一定会以违背宗规的理由让自己立即离开,并且会给自己加上惩罚的束缚,让他无法再靠近院落。 “这里有我在,无需担心,你安心养伤就好。”苏焱早就想好了两种理由,他说出那句话时,就没打算给阮秋盛留反驳的空间。 传送阵完成之际,玄生猛然出鞘刺入正中央,以自身灵力与传送阵法抗衡,剑身铮鸣不断,不出片刻周围光芒散去,如同凡间铁器横倒在地,声音回荡在房间中。 “你是不是不要命了?”苏焱慌忙收回传送阵,声音不由得拔高,不等他指责,阮秋盛径直跪在地上,右肩伤口再次破开,他也毫不在意。 “弟子冲撞长辈,有违宗规第二条。弟子对师弟心生情意,同样违背宗规第二条。两重罪名,依宗规所处,理应逐出宗门。”阮秋盛俯身行礼,“若师叔觉得弟子所言有理,待回宗后弟子任凭处置。” 苏焱没说话,阮秋盛左手掐着掌肉将心底最后的胆怯消除,直起身继续说着大逆不道的狂言:“如果只是以道侣的身份询问章祁月的情况,苏前辈还要阻拦我吗?” 活了这么多年,这还是阮秋盛第一次顶撞长辈,这一顶撞甚至还险些被挂上欺师灭祖的头衔。 沉默许久的长者这才接话道:“兔子逼急了还会咬人,你护崽子也不能这么护啊,赶紧给你们宗门小孩疗伤。啧啧,还真是个痴情人。欸小子,你知道你师叔为什么不让你看幻境吗?”长者看半天闹剧,沉寂多年的八卦之心早就燃烧起来,那胡须都快扬上天。 “他是怕你看完,疯喽!”长者的身影如同烟雾消散在原地,转而出现在阮秋盛面前,连拐杖都不要了,盘腿而坐,“就这么说吧,那上古神器,喏,就是地上的。” 阮秋盛顺着手指方向望去——玄生剑。 “你师弟呢,中的是附魂术。他的魂魄被困在神识中,被迫面对各种幻境。”长者话音猛地一顿,他连忙指着阮秋盛,“给我记住了,幻境!全是假的,记住了没?” 阮秋盛急着听后续,连忙点头应下。苏焱在一旁用灵力清理阮秋盛干涸在皮肉上的血液,瞥了一眼信心满满的长者,心中不住犯嘀咕:他能记住才怪,祈祷他听完别寻死就好了。 苏焱自然没把阮秋盛上面说的话信以为真,但说实话他还是有些生气,并不是因为出言不逊,而是气愤于阮秋盛不爱惜自己身体。 如果就凭那几句空口白话就是欺师灭祖,那估计一整个折戟宗都不够邹煜灭。邹煜简直是惩戒室的常客,经常因为说错话被罚。要不是邯绍经常偷摸溜进去给他送饭,现在就没有所谓的剑仙邹煜。 更何况,如果换位思考一下,苏焱觉得自己没阮秋盛这个耐性,可能会直接横冲直撞进入鬼界寻找答案。 苏焱不禁再次感慨那句话,真是有什么样的师父,就有什么样的徒弟。 只见长者拿起拐杖对着空气挥动一番,紧接着在幻境里发生的一切便展现在他们面前。 “就是这样,魂魄受到玄生剑的攻击,没有魂飞魄散已经够好了。这鬼影还真是找对了人,前有玄生,后有怀心,无论换谁都逃不过被仙器所伤。这小子要是有个凡间亲近之人就好办了,普通刀枪的伤口我很快就能修复好。” 凡间亲近之人吗?章祁月也想要,但上天不给他这个机会。 跪坐这么久双腿早就麻木,阮秋盛感知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刚刚看到的一切如同无数根针尖刺入心脏。 弃子……怎么敢这么说的…… 这一直是章祁月心底的阴影,他是最渴望亲情的孩子。 被亲生父母抛弃在空荡荡的房间,他在那里将眼泪哭干,之后生活里还笑嘻嘻和别人说着他不在乎这些。 但阮秋盛一直知道,他是羡慕着那些有父母陪伴的孩童。 在游乐园中学着别人站在中间拉着大人的手,快乐蹦跳着,像一个小偷在偷窃着不属于自己的幸福。哪怕是成人礼那晚,嘴上说着不懂书信表达爱意,却还是抱着希望去给阮母打电话。 章祁月会在众人面前笑着撕扯自己伤口,在无人的地方小心清理血液,再将拼好的面具粘在脸上,重新站在阳光下。 阮秋盛一直呵护着章祁月心底的脆弱,却被鬼影扭曲一切,用自己的样貌说出他这辈子都不会提及的词语。 他无法忘记章祁月那一瞬间的愣神,小师弟想到了什么?剑伤是不是特别疼? 阮秋盛的心仿佛被人攥着喘不上气,眼睛变得酸胀,泪水不住打转,却不肯掉落。只是肉眼就能感受到蚀骨的疼痛,他不敢想在幻境里章祁月到底是怎么撑到最后的。 他宁愿最后风乐剑没有偏离原本的轨迹,以一剑抵一剑。 “怎么没声了?”长者摩挲着拐杖表面花纹,眉毛皱成一团,凑近苏焱悄声询问。 苏焱也刚从幻境场景中回过神,叹了口气道:“正如您所说的,兔子逼急了会咬人,还有一种可能,兔子也会撞树。” 何止是撞树啊,走火入魔都算正常。 长者听懂了话语内在含义,缩着脖子不出声。 许久,阮秋盛的声音才再度出现:“前辈,有多大的可能性救回来?无论是哪里的灵药我都能找到。” 又是相同的问题。 长者捋着胡须有些为难,净化章祁月体内残余的附魂术已经很耗费他的神力,外加上他魂魄上的损伤,具体什么时候他还真有些拿不准。 苏焱突然察觉到什么,下意识望向紧闭的大门,直觉不断催促着他前去。轻推一道小缝隙,门外没有人影存在,只有一个小包裹被放在地上。 他弯腰捡起,里面赫然是附魂术的解药。 苏焱刹那间踩上屋檐,两指点在眉心处,灌入灵力,周围一草一木全部落入他眼中,却没有寻到任何可疑的人影。他紧握着药瓶,心中涌出太多的问题,可所有问题答案都指向一个人。 他要回一趟折戟宗,但必须先把章祁月的伤解决了。 屋内长者还在和阮秋盛谈论,苏焱打断长者弯弯绕绕的话语,将解药放在床边,低声道:“不用寻灵药了。前辈,接下来就烦请您修补章祁月的魂魄了。” “你这哪来的解药?”明明刚刚还在发愁,怎么眼前青年一来一回的功夫,所有难题都迎刃而解了? 苏焱打开药瓶,将瓶内四枚丹药倒入掌心,一颗接着一颗放入章祁月嘴中。丹药入口就变成白色烟雾冲入体内,如同利剑斩落体内隐藏的所有术法残留。 做完这一切,他才将药瓶收进怀里,答道:“故人。”随后他看向阮秋盛,斟酌着话语。 似乎察觉到视线,阮秋盛再次俯下身,额头贴在冰凉的地面将他混沌的思绪撕开一道口,他咬着唇将情感压下:“弟子先前出言不逊,请师叔责罚,弟子绝无怨言。” “无碍。每日罚抄宗规十遍,抚琴百遍,需清心静坐。”苏焱又多看了一眼阮秋盛,加上一句,“他不出五日便可苏醒。你伤口再次撕裂,恐怕要半月修养了。” 阮秋盛低声道谢,撑着地板站起来,全无知觉的双腿险些让他再次摔坐在地。苏焱想上前帮忙稳住身形,却看到阮秋盛五指扶住墙壁,用力扣住墙面,眼中布满红血丝,捡起地上的玄生剑收回剑鞘,在旁人的注视下一瘸一拐地走出房门。 最后一抹残阳被黑夜吞噬,街坊只剩下零星几人,奚昭璟赶在夜色降临前将摊位收起,用力扣上医馆门外有些生锈的大锁,摸过暗红的锈斑,扭头朝侍从喊道:“明天找人把这个换了,太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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