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两颗大树,伸出藤蔓交缠,连为一体,立于日月之下,天地之间。 谢琅用力回握住那只秀白手。 两人相视一笑。 远处孟尧看到这一幕,亦露出欣慰笑。 —— “我同你一起去。” 另一边,卫瑾瑜道。 谢琅断然否决。 “不可,今夜是场苦战,你身体虚弱,尚未恢复,不宜操劳,在帐中等我回来便可。最迟天亮,我一定回来。” “你先听我说。” 卫瑾瑜眸底恢复惯有澄明色。 “上京城四个城门,每个城门上都架设有连弩,但属西、北两个城门上最为坚固,因这两道城门,分别面对西狄、北梁。南城门上守城器械虽不如西北二门,但却有护城河这道天堑。上京城最薄弱的城门,便是东城门。” “你若想用最短时间攻破上京,只能选东城门。” “所以,朝廷一定会将重兵陈列在东城门,且今夜守城之人,必是顾凌洲。” 谢琅:“怎么,你怕我赢不了?” 卫瑾瑜摇头:“我没有见识过顾凌洲真正的实力,但我知道,我这位昔日恩师,昔日统兵江左,抵御海寇,从无败绩,连先帝都称道不已。他统兵时间,甚至可与你父亲定渊王媲美。” “你就算能赢他,恐怕也要付出惨重代价。” “而且——” “而且,你不想看到我们两败俱伤,是么?因为上一世,顾凌洲便是殉城而亡。你既怕我败,也怕他出事,他毕竟曾是你恩师。” 谢琅接着道。 这个世上,的确再没有第二个人,如此了解自己。 卫瑾瑜点头。 “我的确有此担心,但这并不是唯一理由。” “自我主动脱离顾氏门下,便早已做好了师徒反目的准备。真到了阵前,他亦不会对我手下留情。” “我只是觉得,我们只有这一次机会,东城门虽看起来是最易攻破的地方,但未必是最佳选择。” 谢琅露出赞赏目光。 笑道:“实话告诉你也无妨,我的确有一个大胆的计划。” 谢琅简略说了。 夜风徐徐吹过,和空气中一触即发的硝烟气息形成鲜明反差。 卫瑾瑜认真道:“既如此,便让我助你一臂之力。” —— 云乱风高。 只有稀疏月光惨淡漏下,撒盐一般。 子时,本应是躺在被窝里熟睡的时辰,街道上兵马穿梭,马蹄如雷,城门楼上更是吹响了许多年没有响起过的紧急号角。 可怕的震荡声从城外直接蔓延到城内。 那是叛军攻城的信号。 顾凌洲亦披上了许多年未曾穿过的铠甲,腰间挂剑,肃然立在城门楼上。他身侧,站着大弟子杨清,做副将装束的雨卫统领,兵部尚书苏文卿和守城将领。 站在高处,已经可以看见前方叛军黑压压如浓云一般向上京城压来。 “弓弩手可就位?” 顾凌洲问。 守将立刻答:“禀阁老,所有弓弩手、火箭手、投石手皆已就位。苏大人还命人将兵部库中的几架弩床全部运了过来,以备不时之需。” 顾凌洲环视一周,道:“非常之时,本辅的军令只有一条,令行禁止,违令者,无论品阶高低,一律斩首。” 这位阁老昔年统兵铁血手段,众人皆有耳闻。 众将一凛,高声应是。 “阁老,叛军来了!” 这时,站在最前的守兵高声禀。 —— 深夜,行辕。 满城人心惶惶,守卫亦缩回门内,靠在门口廊柱上打盹儿。 一道黑影自暗处闪出,手起刀落,利索割了几个守卫的喉咙,便准备牵马往外走。 “雍临,你去何处?” 一道声音在后响起。 前面身影顿了下。 只是片刻,雍临便转过头,道:“我找世子去。” “你疯了!” 李梧大步追上来,看着雍临身上穿着铠甲,手中握着长刀,背上还背着弓箭、斜跨着一个包袱,急道:“眼下城中到处都是兵马,你现在出去,不是送死么?” 在行辕里困了这么久,雍临已不复当初意气,他沉着而坚定道:“世子需要我,我不能让世子独自作战。否则,我会后悔一辈子。” 两人争执间,正堂里的灯火突然亮了起来。 崔灏一身青袍,从里面走了出来。 “二爷?” 李梧一愣。 雍临则直接跪了下去,道:“我去意已决,求二爷成全。” “想去就去吧。” 出乎二人意料,崔灏很平静道了句。 接着看向李梧:“你带着将军府的亲卫,随雍临一道去。既然决定了,就做好万全准备。” 二人又惊又喜,不敢置信抬头。 这时,行辕大门忽然从外打开,大队兵马带着火杖涌入,一人越众而出,笑着问:“崔将军要让他们去何处?” 竟是赵王。 说完,赵王拊掌而笑,冷哼:“看来苏尚书与韩阁老判断的不错,此处果然有与反贼勾结的‘乱臣贼子’呢。” 李梧一愣:“苏尚书……” 雍临却无丝毫意外,时至今日,很多事情他皆已看穿看透。 赵王已吩咐:“来人,将这些反贼全部拿下!” 玄虎卫呼啦涌上。 雍临和李梧立刻要拔刀相迎。 崔灏忽然发出悲凉一笑:“有了韩莳芳这个师父,我这个义父在他眼里,当真也算不得什么了。” 语罢,崔灏手中已多了一杆寒光烁烁的长枪,崔灏大喝一声,一枪荡平冲在最前面的一排玄虎卫,与另二人道:“快走!” —— 城门楼上。 乌压压的叛军已经抵达东城门外,再往前一步,就会越过安全界限。 顾凌洲抬手,早已就位的弓弩手立刻准备缓缓拉开弩架。 这时,下方大军忽分开道路,一骑缓缓而出,马上人拉开身上黑色斗篷,露出一张清雅少年面孔。 顾凌洲倏地一怔。 杨清则目间一喜。 站在一侧的苏文卿则挑眉,缓缓捏紧了拳,露出好整以暇的神色。 他永远忘不了,上一世,在这座城门楼下,他曾面临怎样艰难的抉择,也永远忘不了,那位恩师,对他如何狠绝无情,竟当着众人面,与他当众断绝关系。 而这一世,同样的场景,将要承受那一切的,变成了其他人。 下方,卫瑾瑜翻身下马,长身而立,朝着顾凌洲所在,恭敬施一礼。 顾凌洲已恢复常色,问:“你是铁了心要做乱臣贼子么?” 卫瑾瑜抬眸,道:“兴许在阁老眼里,瑾瑜所行所为,是乱臣贼子,然于公于私,瑾瑜自问问心无愧,阁老便能确定,您所坚持的,一定是对的么?” 城门楼上众人齐齐变色。 因他们还没见过哪个人,敢用这样的语气同顾凌洲说话。 即使对方曾是顾氏弟子。 苏文卿低声道:“阁老,此乱贼能言善辩,多半又在妖言惑众,不如立刻命弓弩手射杀,免得——他玷污了阁老声名。” 苏文卿显然是指卫瑾瑜曾是顾氏弟子,却当众忤逆犯上,目无师长。 弓弩手显然也做好了准备。 出乎众人意料,顾凌洲却道:“不许射杀,让他说。” 卫瑾瑜:“阁老忠君爱国,举世皆知,然而阁老所忠之君,当真值得阁老效忠么?阁老所忠的大渊,当真是阁老希望看到的大渊么?” “阁老可知,站在我身后的这些所谓‘叛军’,他们也是大渊军队,大渊子民,他们甚至有半数,都曾是手无寸铁的普通百姓,而被这残酷肮脏的世道活生生逼成流民、义军,而在大渊各地,还有数不清的食不饱腹、流离失所的难民流民,揭竿而起只是一小部分,大部分的人根本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便悄无声息死在逃亡的路上,甚至是无人知道的地方。” “阁老有没有想过,这些普通人,为何宁愿冒着杀头的危险,也要杀到上京,将自己变成乱臣贼子?” 卫瑾瑜自然没有指望只靠几句话,就能改变顾凌洲心意。 顾氏的忠君爱国是刻在骨子里的,上一世,顾凌洲未必没有看到大渊的残破、腐朽与疮痍,可顾凌洲依旧选择殉城而亡,和这座腐朽的王朝同生共死,以不负那个“忠”字。 但他知道,顾凌洲到底和朝堂上脑满肥肠蝇营狗苟只在乎一己私利的权贵和昏官不同。 顾凌洲心中有百姓,他的话,一定能让顾凌洲正视这些叛军。 他说这些,只是想尽可能多的给谢琅多争取一些时间。 —— 而此刻,与东城门遥遥相对的西城门外,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厮杀。 西城门的守将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谢琅竟会选择从防守最牢固的西城门开始攻城之路。 虽然朝廷也在此处布置了相当数量的军队,和与东城门相比,到底弱了一些。因为谢琅亲自上阵,带着一队亲卫借夜色掩护,鬼魅一般凭绳索攀上城墙,破坏了大半弩架,西城门作为上京最固若金汤的城门,几乎没来得及发挥优势,便陷入了与叛军惨烈的争夺战。 谢琅所带皆是精锐。 这些西北战场上淬炼出的血屠之兵,自然也非上京城里根本没有上过战场,没有杀过几个敌人的娇兵蛋子能比。 而在血光冲天、双方厮杀正激烈时,一队混在大渊正规军中的士兵,竟然临阵反派,从内打开了城门…… 杀气正烈的叛军势如破竹,直接从西城门长驱直入! “阁老,西城门被攻破,叛军入城了!” 消息第一时间传到了顾凌洲面前。 包括杨清与苏文卿在内,所有城门守将面色大变! —— 叛军入城,直接围了皇宫。 宫人四散奔逃,百官也几个愿意守在皇帝身边,与皇帝共生死,都跌跌撞撞从殿中奔出,各寻出路。 然而宫门已经被围,他们又能逃到哪里。 皇宫一片混乱。 天盛帝被两个宫人护着,到了太仪殿内殿,到了这等生死攸关的时刻,连曹德海这个号称忠心耿耿的内侍竟也不见了踪影。 天盛帝露出扭曲的笑。 紧接着,他看到了一直沉默立在他身侧,唯一一个始终跟随在他身边、不曾弃他而去的人影。 “梁音。” 皇帝笑了声。 “朕便知道,满朝文武,只有你对朕忠心耿耿。” “朕没有信错你。” 两个宫人跪在一边,听到这话,纷纷黯然神伤。 是啊,谁不知道,梁音梁尚书曾不顾性命,为陛下吮吸蛇毒。 论起对陛下忠心,的确无人超得过梁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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