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宁有一次奉命到军营里向谢琅回禀城中事务,不小心看到辕门里空地上堆叠如山的人头,在心中留下了磨灭不去的阴影。 夏柏阳劝:“怀之,俗话说,乱世当用重典,以人头计军功,虽是北梁军中传统,可特殊时候,也未尝不可以拿来激励将士奋勇杀敌。你的担心,是不是有些过于多虑了?” 甘宁道:“那大人有没有想过,这位世子,一而再再而三违抗朝廷命令,拒不回京,是为了什么?如果这位世子继续西进,青州,又将面临怎样的未来?。” “届时,狄人这头豺狼除掉了,会不会又有另一头猛虎……盘踞在青州之畔!若只是盘踞,也就罢了,若是……更坏的情况,青州将面临何等危险。” 夏柏阳困惑看着好友。 “怀之,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若那位世子真能驱除狄人,收复西京,其功当足以名垂青史,于青州和青州百姓而言只有百利而无一害。青州怎会面临危险?我希望你去其麾下效力,也是期冀你能借此机会搏上一搏。” 甘宁:“那大人呢?” “什么?” “大人突然生出此想法,是不是因为心中已经有了打算?朝廷故意选在此时断了青州的粮草,显然就是在逼青州府做一个决定。为了青州府百姓,大人只有与那位世子划清关系一条路可走,可西京之战,大人毕竟知情不报,下官也亲自参与其中,大人是怕朝廷事后追责,所以才欲在此之前将我举荐到那位世子麾下任职,好给下官留一条后路,对么?” 夏柏阳一哑,最终叹气。 “怀之,我是青州知州,无论前路如何,都当与青州百姓共存亡,你却不一样。你只是一个小小县令,就算真有什么事,也追究不到你头上,你应该审时度势,赶紧从青州这片泥潭里抽身而出才是。” “那位世子若接受封赏,班师回朝,有夺下落雁关和西京四城的功劳在,他不会薄待你。若是他执意要继续往西推进战事,定是有了成竹在胸的把握,才敢兵行险招,你跟着他,也不怕没有军功可挣,无论是进是退,皆有路可选。如此,我心中愧疚也可减轻一些。怀之,你可能明白我的苦心?” ** “公子,青州知州夏柏阳在外求见。” 后衙,卫瑾瑜正和谢琅一道用早膳,明棠隔着门在外禀道。 卫瑾瑜不紧不慢喝了口粥,道:“这个时辰,看来,这位夏知州是做好了决定。” 谢琅抱臂而坐。 “他不是做好了决定,而是只有一条路可选。” “这些年,青州外患严重,他这个知州上要讨好守将,下要安抚百姓,小心翼翼维护着各方平衡,做得属实不易。在此事上,我能理解他的选择,也没打算为难他。此次回来,我便是打算将兵马事宜彻底与青州府交割清楚,此后西京战事,与青州府再无瓜葛。” 他说得一派轻松,卫瑾瑜却明白,一旦夏柏阳选择向朝廷表忠心,谢琅要继续收复西京,不仅将失去青州这个大后方,还可能面临腹背受敌的险境。 卫瑾瑜面上不显,点头道:“放心吧,我心中有数,不会为难他。” 说完吩咐明棠:“告诉夏知州,待会儿我去前衙见他。” 明棠领命,自去传话。 卫瑾瑜食量素来小,吃完一小碗粥,就准备起身,谢琅把人拉回来坐好,道:“等一下,还给你热着牛乳呢。” 这个时节,能在青州喝到一口鲜牛乳不易,谢琅只在泥炉上热了一小盅。 左右时辰尚早,而且在上京,也很少有这样有人陪着悠闲用早膳的时候,卫瑾瑜小口小口喝着,抬头,见对面人嘴角噙笑,一错不错盯着他动作,问:“你不喝么?” 谢琅笑道:“我小时候都喝腻了,北郡的羊乳与牛乳,比此处还要鲜美,等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喝。” 这显然不是短时间里能实现的目标。 卫瑾瑜唇角扬了下,说好。 落雁关与西京四城刚刚收复,还有许多问题亟待商定,且四城不同青州,官僚机构已经彻底被狄人摧毁,连主事官员都没有一个,一应军政大事,都需谢琅一人裁夺。用完早膳,谢琅去城外军营处理需要紧急定夺的军务,卫瑾瑜则到前衙去见夏柏阳。 夏柏阳与甘宁一直在大堂里等着,听闻卫瑾瑜过来,立刻齐齐自椅子里站起来迎接。 “二位大人不必多礼。” 卫瑾瑜掀帘进来,很客气说了句,直接在上首空着的椅子里坐了下去。 视线径直落到夏柏阳身上:“夏大人一早求见本官,不知所为何事?” 今日是个晴好天气,日光穿窗而入,照出年轻钦差冷玉一般的面孔。 夏柏阳直接行至堂中,展袍跪落,道:“下官是想向大人请罪,并想请钦差大人救青州百姓于水火。” 甘宁也跟着沉默跪在了后面。 卫瑾瑜看着二人,笑道:“夏知州这话本官倒听不懂了。据本官所知,狄人进犯青州期间,夏知州身先士卒,冒死守城,颇为英勇,这罪又从何来?” 夏柏阳垂头,恳切道:“下官自然有罪。西京之事,下官知情却没有及时奏禀,此罪一,因下官一人之过,引得朝廷降罪,使青州府十数万百姓陷入无粮可吃的境地,此罪二。下官自知罪责深重,甘领一切责罚,下官只想恳请大人能将青州情况如此呈禀凤阁与二位阁老知晓,请朝廷及时给青州拨下粮食。” “此外——” 夏柏阳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本,双手呈上,道:“青州自古苦寒之地,积贫积困已久,连年战祸,可谓民不聊生,如今敌虏虽退,百姓仍面临食不果腹之境,下官根据多年为官经验,写成谏言策十条,还望大人能一道转呈凤阁。” 卫瑾瑜并未接,而是道:“奏本本官可以转呈,不过——二位当着觉得,这样的谏言,有用么?” 他话锋突转犀利。 夏柏阳一愣。 卫瑾瑜道:“若本官没有记错,自天盛十二年起,夏大人每年都会呈递这样一份谏言到凤阁,可惜从未得到过回音。明知是徒劳无功的事,夏大人为何仍要执着于此事?” 夏柏阳心头骇然掀起一道惊浪。 那一封封杳无回音的谏言书,除了他本人和寥寥几个心腹,再没有其他人知晓,这位年纪轻轻的钦差,上任不足月余的凤阁行走,是如何知晓的? 卫瑾瑜已接着道:“夏大人想让本官代为转呈,不过是因为觉得本官兼着凤阁行走一职,能直接将这封谏言书送到圣上和阁老们案头。然青州之困,当真是这一封谏言能解决的么?” 此话无异于当头一棒。 夏柏阳几乎下意识在心里答道,自然不是。 青州之困,不仅困在外敌,更困在守将压在知州头上,武官处处都压文官一头,而军政大权,素来掌握在世家之手,朝廷派来的兵将,都是为刷军功,搜刮民脂民膏而来,根本不管普通士兵与普通百姓死活,困在整整十年,只有一个戴罪出征的世子,肯身先士卒,奋勇杀敌,彻底将狄人驱逐出青州之境。 这样一封谏言递上去有用么? 夜深人静时,夏柏阳也不止一次在心里叩问自己。 可令夏柏阳更加惊疑不定的是,身为朝廷派来的钦差以及上京第一世家卫氏出身的嫡孙,卫瑾瑜为何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卫瑾瑜眸光紧接着落到沉默跪着的甘宁身上,问:“作为这封谏言真正的执笔者,甘县令没有什么话想对本官说么?”
第146章 战西京(十七) 夏柏阳举着谏书的手霎得一抖几乎是下意识抬头。 “大人——” 卫瑾瑜:“夏知州不必急着回话,本官在问甘县令。” 夏柏阳喉结滚了下,心跳如鼓后背控制不住地开始往外冒冷汗。 甘宁仍沉默跪在原处,闻言,只是眼皮动了下垂眼盯着地面恭谨答道:“大人折煞下官了下官只是一个七品县令,位卑言轻,才疏学浅,哪里有本事写什么谏文。” 卫瑾瑜笑了声。 道:“甘县令实在谦虚过甚了。论起写谏文,甘县令若都自称‘才疏学浅’这世上还有谁敢称高手。想当年甘县令那篇《论世家十罪疏》可谓轰动上京,天下寒门学子无不封为圭臬之言怎么如今甘县令于文章一事,反而谦逊起来了?” 这话一出夏柏阳先以愕然眼光看向身后的好友。 那是他们参加科考那年有世家侵吞百姓良田一名老农因抗争不过权贵走投无路状告无门,竟带着老妻和年仅几岁的孙子趁夜吊死在了大理寺大门前。此事闹得极大,但因为牵涉到上京大族,各方有意镇压,无人敢公开谈论。谁料数日之后,一篇名为《论世家十罪疏》的文章突然横空出世,借由老农一家三口自缢一事,历数上京世家豪族十大罪行,字字犀利见血,在上京引发极大轰动。 此事也终于大规模传播开,引发众怒,国子监学生甚至联合上京寒门学子一起发起请愿活动,长跪大理寺门前,要求惩治凶手。夏柏阳那时恰好也在监中读书,自然也参加了请愿,可惜数百名学生冒着大雨整整跪了三日三夜,都没能替死去的老农一家讨回公道,而侵占良田的世家只是推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管事当替死鬼,连面都没露,被夺走的田亩,自然也无人问津。反倒是所有参与请愿的学生,在那一届科考之后,都被打发到偏远之地为官,永远失去了在上京大展宏图的机会。 这场风波皆因那篇《论世家十罪疏》而起,事发后,诸世家大怒,也曾试图捉拿操笔之人,可惜文章流传太广,几乎到了在学子间口口相传、争相传抄的地步,只靠笔迹,根本无从辨认真正作者,最后不了了之。 夏柏阳也曾彻夜拜读那篇谏文,甚至因文章太精彩精辟,读得太兴奋而彻夜不眠。 只是—— 那样一篇用语犀利,简直就是指着世家鼻子骂的文章,怎么可能是一向性格温吞的好友甘宁所写?! 夏柏阳不得不替好友辩白:“传言那篇谏文的作者,是一名叫青棠的落魄书生,此人行踪不定,精神癫狂,只因途径上京,亲眼目睹了老农一家吊死,才做此文章……大人,是不是弄错了?” 卫瑾瑜淡静眸光依旧落在甘宁身上。 道:“《论世家十罪疏》,年份久远,无从查证。可这数年来你以青州知州名义写的一封封谏书,总是有迹可循的。” “夏大人,身为一州知州,你应该知道,越俎代庖,在呈往凤阁的谏书中弄虚作假,该当何罪罢?” 夏柏阳神色一变,急道:“大人,其实此事——” “其实此事,皆是下官胆大包天。” 甘宁突然开口,接过话茬,正色道:“大人,是下官不自量力,狂妄自大,自以为读了几本书,就能对青州发展指手画脚,才写了那些谏书,并恳请夏大人以知州的名义呈往凤阁。夏大人念在下官与他是同侪的份上,不忍拒绝下官,才一时糊涂,任由下官胡作非为。请大人明鉴,治下官一人之罪便可,切勿责怪夏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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