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清润如玉。 一时,所有视线都汇集到那一身绯色,端然而坐的少年御史身上。 气氛一时变得微妙。 在座官员都明白,苏文卿与卫瑾瑜,这二人堪称本届新科举子翘楚人物,升官速度一个比一个快,大约因为出身不同,平素在朝中,根本没有交集。 这是头一回,二人因为同一问题,针锋相对起来。 且二人如今一个被顾凌洲收为了弟子,一个是深受韩莳芳信任,这般当庭相对起来,怎能不惹人注目。 苏文卿神色不变,甚至还微微笑了下,收回作揖的手,看向卫瑾瑜:“怎么,对于收复西京之事,卫御史有不同看法?” “看法不敢当。” “只是逆风执炬,尚有烧手之患,下官有些好奇,按照苏尚书的说法,是否暗夜起风,为了稳妥起见,便是掉进坑里,也不能执炬前行?” 卫瑾瑜侧目,二人目光隔空对上。 苏文卿目光轻轻一敛。
第134章 战西京(五) “好一个逆风执炬。” 苏文卿最终缓缓一笑道:“本官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卫御史支持收复西京,抑或说支持逆犯上书所言之事。” “苏尚书好一个‘逆犯’。” 卫瑾瑜依旧展袖而坐:“本朝惯例,凤阁议事,只要参会官员无论品阶高低皆可畅所欲言。下官不过是对苏尚书所言提出些许疑问而已苏尚书便迫不及待给下官扣上支持逆犯的帽子,下官是否可以理解为,以后凤阁议事,凡是苏尚书发表的意见,其他人皆不可提出异议?” 这话不可谓不犀利。 自苏文卿升任兵部尚书以来六部普通官员对这位一跃坐上七卿之位、深受次辅韩莳芳赏识的朝中新贵无不持阿谀奉承态度上赶着讨好还来不及,谁敢当面说出这样的话。 苏文卿目中冷芒一闪而过道:“卫御史能言善辩伶牙俐齿,本官是早有耳闻只是今日这一出却是为谁而辩?” 卫瑾瑜端坐不动淡淡一笑:“我身为大渊官员别说并不敢与苏大人堂堂二品尚书争辩便是真要辩,自然是为圣上而辩为大渊而辩,为大渊百姓而辩,为大渊尊严而辩。苏尚书以为,我为谁而辩?” “这恐怕要问卫御史自己了。” “苏尚书不妨直言。凤阁议事,有什么话,还要藏着掖着么。” 大约没料到卫瑾瑜如此咄咄逼人,针锋相对,苏文卿温润完美面孔上终于出现一丝不易察觉的阴沉。而坐于上首的韩莳芳也禁不住轻轻皱起眉。 “咳。” 一声轻咳,打断凝滞紧张气氛。 文极殿大门敞开,天盛帝一身明黄龙衮,竟在曹德海与锦衣卫指挥使章之豹的陪伴下缓缓走进殿中。 众官员皆露出意外色。 因凤阁大议事,都是阁老主持,六部九卿官员参与,形成统一意见后,才呈递皇帝御批。某种意义上来说,凤阁是制衡君权的存在,自凤阁成立至今,还从未有过皇帝亲临凤阁听议的事情发生。 天盛帝这般突然露面,可见已经在殿外听了许久,怎能不令人吃惊。 众官员起身行礼,顾凌洲与韩莳芳亦自座上站了起来。 大约是因为青州三城收复,天盛帝气色显而易见的好了起来,和煦一笑:“朕贸然过来,打扰诸位爱卿了吧。” 韩莳芳微微俯身道:“陛下言重了。陛下贵为一国之君,大渊国事,本就该圣上乾纲独断,陛下不顾龙体,夤夜过来,应该臣等惶恐才是。” 顾凌洲则吩咐在殿中侍奉的内侍:“去搬一把椅子过来。” 内侍应是,不多时,便搬了把紫檀木雕花木椅过来。凤阁素来以三位阁老为尊,内侍正迟疑将座椅放到何处,顾凌洲已道:“放到正中,将本辅与韩阁老的座椅移到下面。” 天盛帝忙道:“阁老不必如此。” 顾凌洲道:“尊卑有别,岂可混淆,陛下请就座。” 天盛帝坐了过去,曹德海与章之豹分列左右站着。皇帝望着众人,面上露出几分伤情,道:“方才诸位爱卿所言,朕都听到了耳中。”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西京是大渊之痛,何尝不是朕之痛。是朕无能,没能守住祖宗与先皇留下的基业,才让十三城落入狄人之手。若非先皇将江山托付与朕,朕不敢不以这副羸弱残躯挑起宗庙社稷,忝居高位,早在十年前,朕便该以死谢罪。” 曹德海先噗通跪了下去。 含泪道:“陛下这般说,老奴便该先去死!” 天盛帝握紧座椅扶手,含恨道:“你一个奴才,怎会明白朕的心情!犯下如此罪孽,便是一死,也难赎朕的罪过!” 殿中群臣听得皇帝此言,纷纷起身道:“臣等惶恐。” “朕的罪过,朕自己知道,爱卿们不必为朕开脱,日后到了九泉之下,朕也是要向先皇负荆请罪的。” 语罢,皇帝目中竟流出泪。 世家官员神色不一,寒门出身的官员跟着抬袖抹泪,顾凌洲自椅中站起,躬身道:“西京之事,归根到底,并非陛下之错,陛下何必如此自苦。” “曹德海,还不速去取巾帕来。” 曹德海应是,紧忙从地上爬起,取了块明黄丝帕过来,为天盛帝拭去眼角泪痕。 天盛帝惭愧坐直身体:“是朕失态。” “朕知道,西京一日不收复,百姓便要戳着朕的脊梁骨骂,但有一丝希望,朕都恨不得立刻挥师西下,将狄人驱逐出大渊疆域。朕恨自己不是大罗神仙,变不出军粮,朕更恨自己身子不争气,不能如先帝一般御驾亲征,亲到前线抗敌。除了恨,朕还怕,怕六年前的悲剧重演。一万北境军精锐部队,几乎全部葬身在青羊谷,也不知是上天在惩罚朕,还是祖宗觉得朕不堪大任,降下如此罪责。若是朕犯下的错,回回都要将士们用命去填补,朕宁愿被百姓戳着脊梁骨骂,指着鼻子骂。” “朕还是那句话,若各部真能勠力同心收复西京,朕便是给诸位爱卿跪下,也是可以的!” 在世家官员看来,皇帝想要趁机收复西京的心思自然可以理解。 今夜突然出现在凤阁,显然也是要借顾凌洲与韩莳芳两位阁臣的威势,将收复西京之事定下来。 在世家眼里,皇帝倚仗谢氏,如果谢琅能收复西京,皇帝便多了一个可以倚仗的力量。 户部尚书刘茂第一个坐不住,直接行至殿中,直挺挺跪了下去,道:“户部粮仓早难以为继,若陛下执意如此,臣只能辞官归乡了,这户部尚书,谁有本事当便由谁来当吧!” 其他参与议事的户部官员亦纷纷跪了下去。 “臣等亦愿辞官让贤。” 除苏文卿外,一众兵部官员亦跪了下去。 “禀陛下,兵部亦难以为继。” “若陛下执意如此,臣等亦只能效仿户部诸位大人辞官了。” 其他各部中世家官员也依次跪下。 天盛帝望着跪成一片的朝臣,目中一片颓然和沮丧。 唯卫瑾瑜坐在原处,冷漠地望着眼前一切。 “到底是朕无能。” 天盛帝苦笑一声,道:“便由兵部下令,召定渊侯世子回京吧。” “收复西京一事——再议。” 众官员齐齐叩首:“陛下圣明。” 议事结束,卫瑾瑜独自出了文极殿,快到宫门口时,被一名内侍躬身拦住去路:“卫御史,韩阁老有请。” 卫瑾瑜并无多少意外,跟着内侍到了韩莳芳所在值房。 韩莳芳正坐在书案后闭目养神,卫瑾瑜入内,垂目行过礼,韩莳芳睁开眼,道:“这是私下,不必与先生这般客气,坐吧。” 卫瑾瑜并未动,而是笑道:“先生召我过来,应是要训斥或责罚吧。” 韩莳芳盯着少年看了片刻,亦笑道:“如今你是有师父的人了,就算要责罚,也轮不到先生了。” “只是,瑾瑜,先生是瞧着你长大的,你是什么样的人,旁人兴许不清楚,先生却是再清楚不过的。顾氏百年世家,实力雄厚不假,可规矩也严,最重门风,顾凌洲此人,一生清正,眼里容不得沙子,最重一个忠字。你当真觉得,他可以如先生一般理解你,理解你的所作所为么?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来日他知道你做过的那些事,会如何看待你,还会不会认你这个弟子?今日凤阁议事,你也瞧见了,无论何时,忠君二字,在顾凌洲心里都是排在第一位的。” “雏鹰长大了,总是想振翅高飞的,可也要选对合适的枝干才行。” 卫瑾瑜轻一扯唇角。 道:“瑾瑜是什么样的人,瑾瑜自己自然清楚。” “可纵然瑾瑜拜入顾氏,并非上佳选择,那先生呢,在先生心中,瑾瑜又何尝是第一选择?” “既然世上没有完美的枝干,栖在何处,又有何区别?至少,顾氏亲传弟子的身份,能护我周全,能助我在仕途上更进一步。” 语罢,卫瑾瑜视线落在书案上的一副笔架上,笔架正中,悬挂着一只青玉湖笔。 卫瑾瑜道:“这只青玉笔,笔毫未干,笔身莹润,想来是先生最爱重的一支笔。先生鲜少将喜好露于人前,赠笔者,想来是先生十分爱重的人。” “倒是瑾瑜愚笨,跟随先生这么多年,都不知先生喜欢青玉。” 韩莳芳皱眉。 “你素来懂事,怎么如今也学得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之事?” 卫瑾瑜再度自嘲一笑。 “没错,自小先生便教导我,不要在意细枝末节。” “只是这世上,人到底都是有偏爱的。作为永不可能被偏爱的那一个,时间久了,总是生出些不平不忿。瑾瑜甚至有时忍不住想,当年先生肯出手将我拉出深渊,究竟是为了什么?” “时间不早,瑾瑜告退。” 语罢,少年郎恭敬而疏离地行一礼,退出值房。 韩莳芳深吸一口气,闭目,搁在案上的手因怒火盈胸而倏地握紧。 ** 接下来半月,兵部一连发出了七道令牌,召谢琅班师回朝。 然而七道令牌,道道石沉大海。 谢琅以青州城满目疮痍,狄人随时可能卷土重来为由,请求带领麾下士兵,帮助青州城完成最基本的重建任务之后,再班师回朝。 霍烈性情残暴,占领青州三城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青州城的狼藉惨状可以想象,且有知州夏柏阳奏本为证。 青州已经没有常规守备军,谢琅这个要求合情合理,兵部竟一时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然而一个武将,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班师回朝,即使有一些合理理由在,也禁不住让上京诸世家大族倍感危险,生出猜疑与忌惮来。 早朝上,参奏谢琅拥兵自重目无王法目无君上的折子越来越多,然而参奏归参奏,世家们发现,青州位置实在太特殊,眼下的朝廷,就算对谢琅的行为不满至极,也拿这个嚣张跋扈的谢氏世子毫无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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