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渊王世子与姚松交好,京中人人皆知。姚松既能对定渊王世子说出姚氏产业下落,没必要刻意隐瞒那批重甲的去向,可偏偏定渊王世子从昭狱出来不久,那批重甲下落不明,姚松也暴毙狱中,此事,是不是太巧了些?” 天盛帝冷哼。 “这只是你臆测而已,实证何在?” 官员道:“是真是假,一查便知。” “臣恳请陛下,将定渊王世子缉拿归案,交由北镇抚与三司共同审理,以明真相,以正视听。” 一时,平素依附于裴氏的官员纷纷出列附和。 “你们、你们便要如此逼朕么!” 天盛帝跌坐在龙椅上,再度剧烈咳了起来。 曹德海急急吩咐左右内侍:“不好,陛下是旧疾犯了,快请太医过来!” 然而事情并未因为混乱的早朝而结束,几乎同一时间,又有人自称是二十四楼伙计,到大理寺实名报案,称曾亲眼目睹定渊王世子在与姚松等人宴饮时,杀害了即将往北境赴任监军一职的内宦刘喜贵。 这一下彻底炸了锅。 刘喜贵当街横死,曾引发轩然大波,若此人真是被定渊王世子所杀,几乎是坐实了谢琅有不臣之心。京中诸世家以裴氏为首,联合上书,要求重审刘喜贵遇刺一案。 天盛帝迫于压力,不得不下令北镇抚重新调查此事,只是皇帝严令,在案子查明前,对定渊王世子要以礼相待,不可有任何不恭与轻慢。 谢琅也暂被软禁在北镇抚值房里,接受审问。
第124章 金错刀(二十五) 北镇抚值房有茶水有卧榻到了用膳时辰,会有人准时送来饭食,一日三餐从不重样除了不能出这道屋门,谢琅这个“嫌犯”可谓得到了优待。 在值房里待了一日一夜后,谢琅经历了第一次过堂。 地点就在北镇抚审讯堂里。 这个地方谢琅再熟悉不过上一世谢氏阖族下狱作为北境军少统帅,他几乎每日在黑屋子里受完刑,都要被拖着出来过一遍堂。 这一世不同的是,他是走着进来的。身上穿的不是囚服,而是蟒服。 即使是晴日大堂里也阴森森的。 谢琅立在堂前后背是日光胸前是阴影。 两侧站着锦衣卫大堂中间空地上则放着把雕花圈椅,在案情审理清楚之前没人敢让这位世子跪着甚至是站着受审。 堂上一溜儿坐着四名官员正中间是司礼监大珰刘公公,其次是大理寺卿赵雍另外两名品阶较低陪坐下首。 谢琅进去径直在圈椅中坐了下去。 刘公公今日也穿了蟒服昭示着大珰身份。他当先开口:“还请世子说一说那日与逆犯姚松会面的具体情况吧。” 谢琅展平衣袍:“那日引我去见逆犯的是司礼监大监王贵,我与嫌犯见面时户部官员张同光一直站在甬道里旁听,我与嫌犯具体谈话内容,亦有暗处锦衣卫详细记录,有没有牵涉到那批军甲,你问一问这些人便知。” 刘公公露出遗憾的表情。 “世子还不知道吧,王贵畏罪潜逃,北镇抚已下令通缉,张同光也与姚松一样暴毙家中。若是这两人还在,杂家也不敢去惊扰世子了。” “当值的锦衣卫亦可证明。” “那几人都是王贵心腹,和王贵一样不知所踪了。” 谢琅忽笑了声,看着刘公公问:“他们都跑了,姚氏清查出的那些产业可还在?” 刘公公道:“世子放心,那些产业已经悉数纳入户部银库,补充前线军饷。只是那批军甲数目不菲,且是兵部倾全力锻造,一旦落入歹人之手,后果不堪设想。世子还是要好好想想,姚松有没有对世子提起过军甲的下落。” “没有。” 谢琅几乎是冷淡吐出这两字。 刘公公道:“姚松既已对世子吐出其他产业,没必要只藏着这批军甲不说,世子不记得,只能劳烦世子慢慢想一想了。赵大人,接下来由你问吧。” 赵雍立刻清了下嗓子,肃着面问:“三月十六日那晚,世子在二十四楼雅厢与姚松宴饮,期间离席,接近一刻之后才回到雅室,这一刻功夫,世子去了何处?” 谢琅一笑。 “怎么?大渊还规定出恭的时间么?” 赵雍被呛得脸色有些难看,道:“这……自然没有规定。然而据本官所知,二十四楼包厢是配着恭厕的,就在隔厢,只是出恭,怎会用一刻之久。” 谢琅一哂。 “本世子不喜用包厢里的恭厕,有问题么?赵大人如此清楚包厢里的恭厕布局,怎么,也是常客?” 赵雍嘴角的须抖了下,强自镇定问:“有二十四楼伙计亲眼看见世子在二十四楼后面的暗巷里杀人,被杀之人正是即将往北境赴任监军一职的大珰刘喜贵,世子又如何解释?” “你也说了是暗巷,既是没有灯火的暗巷,他是如何看清杀人者是谁,被杀者是谁的。莫非长了对火眼金睛不成?” “你——” 赵雍身为大理寺卿,何曾被人如此当面奚落过,登时气得站了起来,被刘公公眼风一扫,才又缓缓坐了下去,道:“谢世子,本官按规矩问案,请你好好说话!” “哦?” 谢琅反问:“赵大人倒是说说,我哪句话没有好好说了?” 赵雍面色阵青阵白,胸口起伏片刻,用力一拍惊堂木,吩咐带人证。 一名五短身材的伙计被带了上来,赵雍道:“王二,你且看看,这堂上可有那夜你看到的行凶之人?” 王二瑟缩看了眼谢琅所在方向。 谢琅认出这是昔日出入二十四楼时经常入包厢里侍奉的一名伙计,因为手脚利索会说讨巧的话,还得过姚松不少赏钱,笑道:“原来是你。” 对方虽是笑着,气势却凌厉迫人。 王二道:“世子恕罪,小人也只是将所见所闻如实说出而已,那夜在后巷,小人亲眼看到您杀了那刘喜贵……” 谢琅还是笑吟吟的。 “好,那我问你,那后巷墙上有人喝醉酒用姑娘家描眉用的金粉画了一幅图,是牧牛图还是牧马图?” 王二一愣,道:“好像是牧牛图。” 谢琅大笑。 王二改口:“小人记错了,是牧马图。” 谢琅看着他:“再想想。” “小人确定,是牧马图!” 谢琅再度大笑。 道:“那后巷墙上,根本没有图,只是用金粉题了一首诗,你身为二十四楼伙计,连后巷刷了金粉的墙都看不清楚,也敢说自己看清了人!” 王二吓得不敢再说话。 赵雍面色难看至极,道:“谢世子,讯问证人,是本官的职责,你这样一味恐吓,证人如何敢说实话。刘公公,本官请求暂缓审问!” 就这样,简单过完一轮堂后,谢琅重新被带回值房。 更鼓声自外传来,谢琅判断出,已经是二更时分。 在这间位于北镇抚西北阴处的值房里,昼与夜被模糊了边界,谢琅几乎只能靠每日微弱的日影与更鼓判断大致时间。 与鼓声同时响起的,还有夜枭的尖锐鸣叫,和翅膀掠过树枝的扑棱声。 夜枭以腐肉为食,胆子大得很,有时还会落到值房的窗沿上,扯着呕哑难听的嗓子,叫上几声。 一晃眼,整整三日已经过去。 第一日是最为热闹的,北镇抚和大理寺的人轮番来问了姚松案与刘喜贵案的情况,之后两日,这间值房便再无人光顾。 若不是能感知到天罗地网一般潜藏在暗处的锦衣卫,谢琅几乎要怀疑,自己要永远烂在这个地方。 夜色渐深,值房里只亮着盏光芒微弱的油灯,谢琅坐在圈椅里,闭目沉思,案上的饭食仍原封不动摆着。 “急匆匆的往何处去?” 外面忽然传来急促脚步声和说话声。 “去宫里。陛下旧疾发作,要去千秋殿长跪敬香,谁料值夜太监胆大包天,竟在殿中与宫女行苟且之事,连灯烛掉落都未发现,险些让殿中走水,酿成大祸!” 脚步声转瞬即逝。 人声也迅速没入黑暗中。 谢琅垂目听着,“千秋殿”三字落入耳中,脑海中忽然犹如吉光片羽闪过一般,带起一道雷霆般的轰鸣。 恰此时,紧闭了一日的值房门从外打开,一道人影缓缓走了进来。 “苏大人,请。” 引路的锦衣卫同来人道。 苏文卿进了值房。 值房门复关上,隔绝了外面一切声息。 值房里灯火微弱,谢琅抬眼,首先看到了苏文卿胸前绣的锦鸡图案。 谢琅问:“你怎么来了?” 苏文卿立于满室灯火的正中心,以居高临下的姿态道:“我来救世子。” 谢琅无声一笑。 不由想起上一世,他手骨脚骨腿骨截断,如同一条丧家之犬般戴着镣铐,趴伏在昭狱冰冷石砖上,时而如火炭滚身,时而如坠冰窟,已经分不清自己是生是死时,那双冰凉如玉的手,将他轻轻扶起的情形。 那人跌跌撞撞,历尽千辛万苦,用一副清瘦羸弱的筋骨将他背出昭狱,甚至用不惜用自己的血喂食他,给他续命。让他犹若死灰的心,于夹缝中燃起一线久违的依赖和生机。没错,在一次次断断续续的记忆碎片里,他辨出那奇怪的味道,是血的味道。 当他们一次次跌倒又爬起时,当那浓稠的血液进入他口腔中时,当他无意间触到他臂上膝上青肿痕迹时,他暗暗发誓,一定要用世间最好的东西回报他。 漫长的昏迷,再睁眼之时,他才知道,那人竟是苏文卿。 苏文卿伏在他身上痛哭,他却已经流不出泪。 连血都流不出。 亲友皆死我独生,那是他第一次体味到,什么叫活着比死了还难受。 可苏文卿断了自己的锦绣前程,豁出命将他从昭狱救了出来,为了二叔,为了谢氏满门血仇,为了这份比天高比海深的大恩,他都不能死。 那时支撑着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就是报仇和报恩。 到后来兵围上京,攻破上京城门,屠尽京中世家大族,终于如愿以偿,给苏文卿以宰相尊荣,他知道,他虽还活着,灵魂却已经死去了。 此后记忆虽失,他也能猜到,即使登上了那九五至尊之位,失去了唯一信念支撑,他也多半只是个残暴的杀人机器与麻木的傀儡。 重活一世,旧事重演,却是物是人非。 谢琅看了眼那于灯火下闪耀着炫目光泽的锦鸡补服,淡淡道:“不必了。” “你如今位列七卿,前途正好,你救了我,我也不可能再予你宰相位。” 苏文卿隐在袖中的手轻握成拳,道:“眼下能救世子的,只有我。” “世子不肯接受我的帮助,难道是打算在这座黑屋子里,了此残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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