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陌并不反感戴耳坠子,在现实世界,谁还没有个耳钉自由。 可放在眼下,未免不让人恼火。 他哪里又会知道,耳坠子对裴寻芳意味着什么。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今日这不夜宫歌舞升平,倒叫咱家迷了耳目,也生出些虚无缥缈的奢望来。”裴寻芳深嗅着苏陌的体香,呢喃道,“公子就当施恩于我,为咱家破例一次,好吗?” 这人到底怎么了? 平日也没见他如此模样。 苏陌心里古古怪怪的,虽然一百个不愿意,但也说不出那一句“不行”。 苏陌掰起裴寻芳的脸,竟见他素日严酷凌厉的凤眸,此刻竟是湿漉漉的,像雨夜里浑身湿透无家可归的孤狼。 苏陌心一惊:“掌印怎么了?” 裴寻芳眸光暗下来,他牵住苏陌的手,说道:“公子可还记得,你来见咱家的第一天曾说过,想让那些想害你的恶人下地狱?” 苏陌眼皮一跳:“没错。” “今日,咱家就帮公子,将他们一起赶进地狱。”
第64章 红枫 上巳至谷雨, 不过二十余日。 可苏陌竟生出了一梦数十载、草木一春秋的错觉。 当初他由小太监领着走向那座白色营帐时,湄水两岸歌舞百戏,鳞鳞相切,好不热闹, 如今, 楼下依旧戏台声高,妙舞笙歌, 而他要见的那个人, 已宿命般融进了他的眼里。 苏陌眼睫颤了颤:“掌印要如何做?” “这恶鬼让咱家一个人当便够了,咱家要公子这双手干干净净的, 不染血腥, 只握着我一个人。”裴寻芳抚摸着苏陌指上的君韘,哑声道,“咱家将誓死护公子周全。” 这话裴寻芳不是第一次说了。 过去苏陌笑他一个笔下人不自量力痴心妄想, 而今,苏陌再也无法置身事外。 也更加无法无动于衷了。 “掌印瞧我今日这枫林晚妆,颜色如何?”苏陌问他。 裴寻芳的目光炙热而沉甸甸的:“自然是极好的。” “比我母亲如何?” “公子像极了长乐郡主,又别有一番风韵。” “与嘉延帝李毕寝宫里的那幅画像相比呢?”苏陌眉目流眄。 裴寻芳被他看得心神一荡:“不及公子。” “长相思兮长相忆,乐事与良辰……为着曾经的一眼万年, 固执地守着心中痴妄, 得不到便毁灭, 掌印,这样的人, 要如何逼他发疯?”苏陌靠近一步,继而圈住裴寻芳的腰。 他的腰劲瘦而有力量, 给人莫明的安全感,苏陌道:“于嘉延帝李毕而言, 谁是那支最锋利的箭,掌印比我更清楚。掌印,我没有那么弱,我们的合作不是一方对一方的保护或恩赐,而是比肩而立交付后背的战友。” 裴寻芳道:“公子当真想好了?” “掌印不也想好了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苏陌目光坚定道,“杀人诛心,这一次,换我来捕猎,请掌印为我布下大网,咱们打一仗漂亮的,好吗?” 裴寻芳根本无法劝阻。因为他知道,这是最好的办法,他的苏陌向来如此孤勇,而裴寻芳能做的,便是做他身后最强大的后盾。 “掌印可别像上次一样,来太晚了。”苏陌轻笑道,“虽然我没心没肺,但也会害怕的。” 裴寻芳狠狠抱了苏陌一下。 苏陌仰起头:“唇脂还未擦,请掌印为我完成这枫林晚妆。” 裴寻芳眉心一跳,因为他又看到了苏陌眼中那似曾相识的、舍弃一切的狠意。 一抹朱色上檀唇,遮去所有病气。 裴寻芳最后拿起妆奁台上的面帘,细致地替苏陌戴上。 金色面帘如流星闪烁,遮去他半边容颜,只露出一双出尘绝世的眸子,还有额间那枚精巧夺目的红枫。 “公子甚美。”裴寻芳嗓音低哑。 “等我回来。”苏陌莞尔一笑,当即松开了裴寻芳。 裴寻芳怀中落空,一股莫明的不安直袭心头。 苏陌走了几步,忽而停住,回眸望他:“雨生百谷,万物重生,掌印,合作愉快。” - 不夜宫前堂一楼。 两名执事领着一群小厮风尘仆仆冲进来清场。 “诸位诸位,请速速移步二楼内席,不夜宫已经在二楼为诸位准备了休息区,此处不可再逗留了。” 不明所以的众人一头雾水被赶上了二楼,到达二楼再往下看时,才发现各处门窗已被封住,不透一丝日光,而他们方才所站的地方,已然是一汪碧水。 原来那不夜宫的一楼前堂本是一个圆形下沉式空间,戏台子搭在正中央,四面八方排列着多道供客人坐下看戏的曲型长凳,如今这空间里引满了水,便宛如一个碧玉妆成的水镜。 百余盏芙蓉玉凤灯挂于阁顶,如璀璨星河般映入水面。 酉时未到,楼外夕阳初斜,这里已是星河灿烂。 “这就是传说中的不夜宫水镜吗?”一人惊讶道。 “春三娘这回是下血本了,据说这水镜自建成后,还从未使用过,今儿是来了什么贵客么?” “不愧是帝城第一伶人啊,这个排场……” 这时,一人嗅了下鼻子:“什么东西,竟如此香?” 众人这才察觉,果真异香扑鼻,再一看,那水镜中不知何时蒸腾起一片水雾,雾中缓缓驶出一叶小舟,小舟上坐着一名白发琴师,抱琴而奏,看不清容貌。 一时水雾氤氲,仙乐袅袅,恍如到了瑶池天宫。 众人正惊叹此景恍恍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又听一个声如洪钟的声音大声宣布:“酉时将到,竞礼即将开始!请诸位肃静,非竞价不可喧哗。现在,请点灯师撤灯!” 此话一出,立即引来反对。 “为什么要撤灯?”三楼雅间的一名客人问道。 “对呀,咱可是花了真金白银点的灯,为何要撤?”五楼又一人大声疑惑问道。 “季公子今日选的是‘星落不夜宫’,最后能留下的灯才是获胜者,那些已经离开的客人,已经放弃了竞礼资格,灯自然不能留着。人走灯撤,请各位爷谅解。” “撤得好!”四楼探出一位鬓间簪花的男子,他左拥右抱,吃着怀中美人送入口中的葡萄,大笑道,“快撤!将那些胆小鬼的灯都给爷撤掉!别妨碍老子抢美人!” 一盏又一盏芙蓉玉凤灯被熄灭又撤下,堂内光线暗下去一大半。 伶人中发出阵阵叹息。 那象征着第一伶人身份的芙蓉玉凤灯,若是能有一盏是为他们点的,该多好啊。 少顷,一百六十余盏灯撤得只剩三十余盏,其中李长薄独占六盏。 又见五楼雅间的扶栏上趴着一位俊俏的蓝衣公子,他大声说道:“可要看仔细了,可别撤了小爷的‘檀唇’灯。” 那点灯师道:“爷莫急,错不了您的。小的预祝爷今日蟾宫折桂抱得美人归。” 那蓝衣公子哈哈大笑起来,甩手便扔给了点灯师一包金豆子,道:“赏你了!承你吉言!” “爷敞亮!”点灯师笑呵呵接了。 而他对面的雅间里,九公主恼火地问推门而入的贺知风:“贺大人来得正好,那小子谁啊? 贺知风早已将场内这些客人的来头摸了一遍,答道:“金陵世家吴府二公子。” 九公主气呼呼道:“给我送一把匕首一只梨过去,就说是瑶台上的李公子送的,他要敢同我太子哥哥抢人,我叫他人首分离。” “禀九公主,吴家走的是海路生意,惯于同东洋海寇打交道,都不是善茬,这种威胁怕是行不通。”贺知风道,“况且公主身份不可暴露,不可打草惊蛇。” “你!”九公主冷哼一声,“难怪他们都说魏国公家的贺佥事是个胆小怕事的。” “并非下官怕事,而是今日这不夜宫暗潮汹涌形势复杂,下官至今还未摸透另外两方势力是谁,须得谨慎才行。”贺知风认真道。 九公主望着他那张憨厚的脸,着实也发不起脾气来,又道:“太子哥哥吩咐贺大人守住不夜宫的几处关口,你到这来作甚?这里有我就够了。” “下官受义父所托,为太子送银两。”贺知风说着呈上一个漆盒,“这些年魏国公府甚为拮据,这些银两算是尽绵薄之力了。” 九公主打开一看,全是银票!她甚是惊讶,太子哥哥究竟同魏国公做了什么交易,让这犟老头又是贴人又是巴巴的送钱来。 九公主倒也不缺这点银两,但多一点是一点,便毫不客气收了:“多谢。” 贺知风仍没有走的意思,又问道:“下官有一事不解,请九公主赐教。” “何事?”九公主道。 “太子殿下若是赢下弁钗礼,打算如何安置季公子?”贺知风问道。 九公主顿了一下,砸吧着嘴道:“主子的事情,轮得到你打听么?” “并非下官有意打听,而是担心季公子……和太子的前程。”贺知风跪道,“我朝未有男子为妻的先例,况且大庸律例严禁官员私购伶人,伶人终身不可转良、不可为婚,季公子走不出不夜宫,也入不了东宫,既然如此,今日如此大费周章又是为何?” 九公主狐疑地看着贺知风,忽而凑近问道:“贺大人可有成亲?” 贺知风脸色微恙:“未有。” “那贺大人自然不懂。”九公主神秘一笑。 忽闻堂内钟声连响,韶乐乍起。 “酉时到了!”九公主兴奋地扑过去,“开始了。” 此时水雾已弥漫整个前堂,奇香阵阵,人们闻着那香,渐渐精神亢奋、口干舌燥,都伸长着脖子寻找着季清川的踪影。 “一重山,两重山……”舟中琴师开始吟唱起来,小舟漂行于水镜中,他的歌声悠远而苍凉,“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忽而,数不清的枫叶如飞雪般从阁顶飘洒下来。 人们仰头伸手去接,但听一阵惊喜尖叫,便见一个巨大的秋千从六层瑶台如展翅的凤凰乘风荡下。 “呼”的一下,在水雾中荡出一圈涟漪。 贺知风的心跟着荡到了嗓子眼,这才看清,那秋千上坐着一位红衣妙人儿,一身红衣胜似火,灿灿珠帘遮住半壁容颜,却衬得那双桃花眼更加勾魂摄魄。 贺知风认得那双眼,只消看一眼便忘不了。 巨大的秋千卷起旋风,从上空绕着圈儿滑翔而下,如翱翔寰宇的火凤凰。 苏陌许久没有如此兴奋过了。 过去他喜欢冒险,寻常的生活根本无法满足他,他喜欢从极限运动中寻找快感,当他第一次在教练的指导下打开舱门从高空一跃而下时,也是这样惊奇而兴奋。 去他妈的病骨支离,去他妈的弁钗礼。 都见鬼去吧。 苏陌如神明般扫过那些他亲手创造的人和世界,扫过环绕于前堂的鳞次栉比的雅间,他看到了一双双贪婪、震惊、渴望与爱慕的眼。
160 首页 上一页 73 74 75 76 77 7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