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回视线,心里有些过意不去,逡巡一圈指着前面路口问:“你要不放我下来,去前面亭子里歇会?” “就是啊。” 唐月槐一脚踩在半人高的花岗石上,喘着粗气回头道:“你不累,我都累了。” 宋璟珩点了点头,连话都没说,石屿瞥了他一眼,看样子是累得不轻。 走进亭子,宋璟珩找了个稍微干净点的凳子,放下石屿,他缓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香囊:“这是刚才在主殿帮你请的平安符,元礼方丈说带在身上能保一世平安。” “哦?”石屿意外地扬起眉梢,没想到他还挺迷信。 “谢了。”他接过宋璟珩递来的香囊,放在手心里看了看,冬青色的绸缎上面用金箔丝线绣着一串繁杂的符文,背面则绣着一朵盛开的八瓣莲花。 不知怎的,脑海恍然浮现出周钰那时给自己请的安神包,石屿叹了口气,把香囊收进口袋,暗自捏紧了些。 头顶的乌云越聚越拢,雷声大作,思绪渐远,也不知道一百年后的自己到底怎么样,周钰现在应该会很担心自己吧。 唐月槐走出亭子,伸手接了接雨水,“这雨要下大了,我去找个车夫,先把你们送回家。” 宋璟珩脱下自己的外衣给石屿披上,回头道:“麻烦了。” 不多时,人力车在大雨中一路颠簸着回到翠园,石屿裹紧围巾,埋头趴在宋璟珩的背上,用力撑开伞。 疾风骤过,带着尖锐的呼啸声,伞面掀翻了一角,他抬起头,刚要理一下边角,视线正好撞上在玉兰花树下扫落叶的女佣。 石屿迅速低下头,贴在宋璟珩耳边低声问:“刚刚那个人是不是在盯着我们?” “是。”宋璟珩脸色微沉,拉开厢房的门,站在玄关处放他下来,“别担心,清明过后我会想办法把他们送回老宅。” 石屿收伞的动作一顿。 他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在这待到下个月,或许明天一觉睡醒就回到未来,连连摆手道:“不用这么麻烦,我不出门就行了。” “可是我还想让你以后在院里教我画画,就像之前那样。” 呵,这人想得可真远,石屿清了下嗓子,刚想说自己很久没动笔了,宋璟珩蓦地扯下他湿透的围巾,顺带用袖子擦了下他颈间的雨水。 石屿蓦地身体一僵,想说的话突然卡在喉咙里,他轻咳一声,转身上楼,脖颈莫名有些发烫,他不自在地坐到沙发上,望着窗外的瓢泼大雨。 宋璟珩拉上透光的白色窗帘,挨着他的肩膀坐下:“在想什么?” “没什么。”石屿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视线落在挂在窗边的干花上,岔开话题:“你挂在墙上的是什么花?” “黄玫瑰。” 宋璟珩的不停地摩挲着左手的无名指,上面空荡荡的:“黄玫瑰的花期很短,一般花朵开三天左右就谢了,最先枯萎的是外围的花瓣,最后才是叶子。” 石屿“哦”了一声,尾音拖得长长的:“所以,这叶子蔫得都快能泡茶喝了,你为什么还不扔?” 宋璟珩侧了侧身子,凝神望着他:“因为是你送的。” 四目相对的瞬间,石屿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耳朵嗡嗡地响,他咬着下唇,不自在地别开脸。 风从木窗的缝隙钻进来,纯白的窗帘扬起一个角。 眼前场景忽然感觉很是熟悉,不像是出现在梦里的画面,反而更像是遥远的曾经,真实发生过的片段。 石屿按了按太阳穴,想把这种奇怪的感觉赶出去,“宋璟珩,我们认识多久了?” 不知怎的,他的记忆愈发混乱,下意识道:“为什么我会有一种在这间屋子里住了很久的错觉?” 他的声音很轻,却如一阵夏日骤雨般迅猛地砸入宋璟珩的心头。 宋璟珩怔愣一瞬,匆忙上前握住他手腕,“你是想起来了什么吗?” 没由来的接触让石屿的心脏的跳动更严重了,扑通扑通像是下一秒就要跳出胸腔,他飞速抽出手:“没有。” 宋璟珩的眼底闪过一丝怅然:“民国十三年,我娘出殡的那天,你突然出现在南山,把我从劫匪手里救下。” 胸口有些闷,石屿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缓缓地点了一下头,盯着自己的掌心。 记忆仍是一片空白,和宋璟珩有关的一切仿佛都被人刻意抹去,连同他的名字,都在心底激不起任何波澜。 “石屿?”宋璟珩迟疑地喊了一声,他没有应答,皱着眉头,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 “现在想不起来也没关系。” 宋璟珩抓起桌上钢笔,戳了戳他的指节:“走吧,我带你出去吃饭。” 冰凉的笔盖触上皮肤,他随即反应过来,偏过头去,轻声“嗯”了下。 宋璟珩给他重新找了条围巾,搀扶着他走出翠园,在门口拦了辆黄包车,七拐八拐停在一家二层楼高的南方菜馆门口。 雨天的餐馆里人不多,只有几桌客人分布在角落里,衣领打着补丁的小二斜靠在柜台前,懒洋洋地打着苍蝇。 石屿四处张望一圈,耳边传来宋璟珩的声音:“这是你之前最常吃的一家店。” 他指着窗边的位置:“有的时候你会坐在那点一份酱猪肘,背着我偷偷啃一下午。” “哦?”石屿摘下围巾,意外地瞥了他一眼:“我为什么要背着你吃?” “因为我又受不了酱猪肘的卤汁味。”石屿的嘴角微微弯起,刚想说这世界上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吃酱猪肘,身后猝然响起一道尖锐的声音:“呦,这不是宋家大少爷吗?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他循声回头,坐在梁柱后的男人“啪”的一声收起纸扇,咧开嘴对他们笑了笑,露出一嘴的黄牙。 宋璟珩朝他微一颔首,扶着石屿坐到窗口的一桌。 “宋璟珩,咱哥俩可真是好久不见。” 男人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隔着六七座,朝他们的方向举杯:“记得上次见面,你爹是不是还没续弦?” 宋璟珩没回答,睫毛轻轻一颤,手握成拳,指甲嵌进肉里。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咂嘴道:“不是我说啊,你爹也真是够了,竟是爱娶一些窑子里的女人。” 石屿眸间一凝,瞥向男人,怎么在哪吃饭都能碰到喝酒闹事的,还有宋璟珩这家伙怎么不反驳。 “哎哟,瞧我这脑子。” 男人扶着额角,装模作样地道歉:“真是对不住啊,我忘了你娘可不是那地方的人,要是没记错,你们德安酒楼最开始,可不就是拿她的嫁妆堆起来的吗?” 他晃着杯中的白酒,笑得幸灾乐祸:“就是可惜啊,后来她被你爹娶进来的戏子气得卧床不起。对了,她是民国十一年走的还是十二年走的?” 宋璟珩依旧没开口,默默地倒茶,跟个软柿子似的,石屿恨铁不成钢地一拍桌面,替他出头道:“哇,这位大哥,你这么会说怎么不去街上说书?” 宋璟珩微怔,热茶握在手中毫无知觉,抬眸望向身侧,石屿揉了揉发红的手掌,靠回椅背里。“酒量差就多吃菜,别在这丢人现眼。” 男人的脸涨成猪肝色,发狠般朝地上啐了一口痰,抓着空酒瓶,踉踉跄跄地走到他们面前。 “你小子谁啊?竟敢在我面前嚣张?” 石屿觉得自己是在英雄救美,剥了一颗花生送进嘴里,耍帅般歪嘴笑了下:“热心群众。” “我去你大爷的热心群众!” 他大喝一声,举起酒瓶,宋璟珩顿时警铃大作,抓住他手臂,向右一拧,腕骨发出“咔嚓”一声脆响,酒瓶旋即落地。 他一改先前的沉默,“徐开亮,这次也需要我送你回徐公馆醒酒吗?” 剧烈的疼痛让男人酒醒了大半,“快给老子松手,宋璟珩!”他拼命地拍打着宋璟珩的手:“你他妈快给我松手!” 宋璟珩压低嗓音:“离我的人远点。”松开手,眉峰微挑:“快滚。” 石屿眨了眨眼睛,看了眼地上的玻璃渣,又转向身侧,没想到宋璟珩这家伙话不多,出手还挺快。 “切。”男人剜了他一眼,抱着自己的手臂骂骂咧咧地回到位子上。 周遭终于恢复了平静,宋璟珩揉了揉手腕,把先前倒的茶递给石屿,打岔道:“石屿,方才在翠园我没来得及说,明日我们得去趟杏花楼,亲自找一下杨瞎子。” 他顿了下,搬着椅子坐到他身侧:“上午元礼方丈说了些往事,我没琢磨明白,得再去找杨瞎子问清楚些。” 原来这家伙刚刚当哑巴是在想这些,石屿指了指自己的腿,“你又要带上我?我现在还是个瘸子。” “我找木匠帮你打了副拐杖,明日送到府上来,你可以搀着走。” “不要。” 宋璟珩咬了下唇,“拜托了。” 石屿别开脸,等着上菜,眼睛牢牢后厨方向,“那也不要。” 宋璟珩没再说话,第二日傍晚他紧紧抱住石屿坐上黄包车,完全不给他拒绝的机会。 石屿垮着脸从车上下来,拄着拐杖,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青梅弄,他耐不住腿疼,哼唧道:“我真是服了,这两天跟在你身后又上山,又上桥的,简直把铁人三项的运动全做了一遍。” 宋璟珩回过头,眨巴着大眼睛:“什么是铁人三项?” 他举起拐杖在他面前敲了下,又指着自己:“就是我们现在这样。” 宋璟珩弯了弯眼角,扶着石屿又往前走了几步,停在文岚河边的一处雕花楼前,天色渐暗,红彤彤的灯笼高高挂在牌匾两旁,印的“杏花楼”三个字火红火红。 石屿还没走近便闻到一阵浓烈的香水味,很是难闻,他皱了皱鼻头,半张脸埋进围巾里。 “哟,这不是城南宋家的大少爷吗?”穿得姹紫嫣红的老鸨,扭着丰盈的腰身,像条大青蛇似的歪歪扭扭地走过来。 “少爷今儿是想听哪位姑娘的弹评呀?” “我找杨瞎子。” 老鸨愣了半秒,随即“啧”了一声:“宋大少爷,我这一大把盘正条顺的姑娘您看都不看一眼,找个半截身子快入土的老儿做甚?” 她双手叠在丰满地胸前,挑起细长的吊梢眼,盯着宋璟珩的下身,声音甜腻腻的:“您莫不是有什么特殊爱好?” 宋璟珩不为所动,掏出一沓钞票递到她面前:“劳驾,请问杨瞎子在哪间屋?” 石屿眼梢微挑,早些看的民国电视剧果然诚不欺我,这儿的少爷还真是一言不发就撒票子,比一百年后的有钱人大方多了。 老鸨见钱眼开,“杨瞎子住在东院第四间柴火房,一会我让阿柱送您过去。” 她扭头走到石屿面前,露骨地打量他一圈,她夹着嗓子问:“那这位少爷呢?您是想听越剧还是黄梅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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