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车更近了。 花车中央,舞姬在乐声中起舞,花香飘荡而来,随风而至的花瓣如同五颜六色的雪片,滚滚而落。 谢折风抓着春华的剑鞘,指尖似乎在逐渐用力。 “……先辈们觉得剑阵不吉利,天水祭一开始是祭奠楼城主的,大家会在巨剑旁放点花或者是贡品。 “可在两百年前,照水城突然出现了一个渡劫期的魔修!那魔修疯了一样,竟然在城主府门口引动滔天浊气!照水城经过仙祸大劫,青黄不接,没人能匹敌渡劫期的魔修。 “沉寂了六七百年的照水剑突然迸发出凛冽剑气,将那魔修钉在地上,兵不血刃地解了照水之危。” 花车旁,凡人孩童捧花追逐,嬉笑着跑过,口中哼唱着歌谣。 歌谣的内容,同那守门修士所说的话如出一辙。 两百年前的一场意外之下,照水城民这才发现,照水剑其实无声无息地护佑着照水城。 四海万剑阵钉着天地四方,不知在无形之中,涤荡了多少浊气。 自此,每逢十年,照水城便会有足足持续三个月的天水祭。 是祭奠亡者,也是还恩照水剑的庇佑。 花车路过城主府,开始缓缓走远。 谢折风终于收回目光,问道:“你说魔修被照水剑钉在地上,照水剑没有直接诛杀魔修?那魔修后来被如何处置?” “后来就是你们落月峰的人来了啊,”修士说,“那个魔修被带回落月峰,镇于苍古塔,都两百年过去,应该已经在苍古塔中神魂俱灭了吧。” 谢折风不再追问。 “回客栈等消息。”这话是对安无雪说的。 “谢道友似乎很喜欢看这辆花车。昨夜看了一遍不够,今日还在看。” “昨夜我也说过,我有一位故友,从未看过这些。我想替他多看看。” 安无雪嗤笑道:“谢道友的故友可真多。” “不多。” 安无雪笑容一顿。 他没说话,谢折风却兀自接着自言自语般道:“都是一个人。”
第16章 都是一个人。 说者似是在说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低低的嗓音随着花车旁的锣鼓声一同飘远,消散在孩童笑语中。 这话来得太快,去得也太快。 快到安无雪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听谢折风提过好几次“故人”。 除了上一回他听出是自己之外,他从未在意过。 浮生渺渺,能在出寒剑尊口中称得上一句故人的,双手数不尽,其中最不可能的就是他。 但现在谢折风却和他说,所提所言,皆是一人。 这怎么可能呢。 这怎么可能。 他怔怔地站在那里。 谢折风似是心中另有其事,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 花车走后,这人看向那城中央承天入云的照水剑,眸色幽幽。 须臾。 谢折风转身朝客栈的方向走去。 安无雪茫茫地跟在谢折风身后。 照水城歌舞升平,白日摊贩列于两侧,行人繁匆。 凡人与修士共存之地,修士一般不会平白无故凌空而行,他们一前一后,隔着川流,就这般走回了客栈。 直至谢折风走到了房门前。 安无雪还立于阶梯中段。 他抬眸看着谢折风的背影,倏地问:“谢道友,你说你想帮你的故友多看看照水城的人间——他不在了吗?” 谢折风的背影似是僵了一下。 这人没有回答。 出寒剑尊即便用大成期的分身乔装出行,又怎么可能会对一个辟谷期的炉鼎有问必答呢? 但他已经得出了答案。 谢折风口中的故人,居然当真是他。 他轻笑了一声。 心中茫茫散去,不可抑制的荒谬感冒上他的心头。 谢折风这算什么? 是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千年高处不胜寒的某些刹那,想起他这个曾经为师弟呕心沥血最终却误入歧途不得好死的师兄,一念之间有些许缅怀? 他曾以为谢折风不放过他手中符纸的蛛丝马迹,只是为了赶尽杀绝。 可如今回看,这人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要亲自去云剑门探查的? 他宁愿谢折风忘了他。 何必呢。 这世间,爱也好,恨也罢,亦或者是怀念或者怨怼,都是铭记与羁绊。 他不要。 他不想要。 他走上台阶。 与谢折风擦肩而过之时,他停下脚步,徐徐道:“凡人朝夕一生,人死魂灭,修士也不例外,死了便是死了。既然故人都已经不在了,谢道友看得再多,也看不进那位故友的眼睛里,说到底不过是自欺欺人。” “而且,他未必——” 未必希望见到这般偶尔念及往昔才捡起来的所谓怀念。 他没说下去,收了声,越过谢折风,回了自己那间客房。 房门刚刚合上,他便猛地舒了口气,转过身,背靠着房门,缓缓滑落,坐在了地上发呆了好一会。 外头一片寂静。 没过多久,走廊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谢折风也进屋了。 安无雪也起身祛了身上尘土,行至桌旁,给自己沏了一壶温茶。 他将热茶倒于杯中,茶水没过杯面溢到桌上,他仍维持着倾倒的姿势,直至热茶在桌上淌开一大片,壶口流不出水。 他晃了晃白玉壶,里头一点水声也没有。 于是他放下了。 - 是夜。 月上了梢,万家灯火一片又一片地熄灭,整个照水城缓缓陷入沉眠。 人来人往的客栈都只余下门外一盏小灯,大门虚掩,内里瞧不见来往的人影。 昏暗的房中。 谢折风打坐于床榻之上。 他这样已经整整一日了。 从城主府回到客栈之后,不知是那巨大的照水剑看得多了,还是花车的香味萦绕不去,亦或者是宿雪那几句逆耳的实话太过无懈可击,被他封存在识海深处的心魔终于找到了机会,悄然冒头。 他一闭眼,一道与他的嗓音如出一辙的声音从识海冒了出来。 “你已经是两界之首,何必还守着那么点微薄的复活师兄的希望?这几百年来,你寻养魂树精,找复生之法,欲查当年真相为师兄正名,可你得到了什么?” “师兄死了千年之久,这世上再没有你的牵挂,何不重立无情道,探寻那从没有仙者摸到过的更上一层楼?” “……宿雪说的不对吗?什么海清河晏四海升平,你看得再多,你的师兄也看不到了不是吗?既然他都看不到了,与其自欺欺人,不如把这些都毁了!凭什么师兄看不到,这些安享四海万剑阵庇佑的芸芸众生却能看到呢?” “你永远体会不到苍古塔有多冷,遇不到愿意为你一件衣裳踏足极北境和星河道的人,下不了一盘完整的棋,回不到相拥而眠斩妖除魔的少年时。你永远也见不到他了。” “这些不都是你自作自受吗?” “……” 字字句句,皆是刻薄至极的诘问。 谢折风并非无动于衷。 千年来,心魔的纷杂他已经不知听了多少遍。 他反驳过,质问过,自省过。 他曾疯了一般翻遍落月所有古籍,只为寻追魂之法。 同一个伤口,割开的次数多了,不是不疼,而是习惯了痛楚。 他一动不动地打坐着,正待运转清心法诀压下杂念。 心魔察觉出此言已经无法动他心绪。 又是一道仿佛他口中发出的声音自另一处缥缈而来:“你不觉得你对那个辟谷期的炉鼎太纵容了吗?” 清心诀念至一半,骤然停顿。 “当时云剑门将宿雪带上落月峰,你不愿他带着师兄的脸成为他人的炉鼎,这才留下了他——你是这么告诉自己的吧?” 稍稍舒展的眉头猛地紧皱。 云舟和云尧带着宿雪上落月峰之时,他正好要出门寻浊气之源的线索。 画像呈至他面前,宿雪站在长阶之下,低着头,似是在畏惧。 画像之中的人的外貌和师兄格外相似。 而宿雪已经被打上炉鼎印,若是他不留下,还不知要顶着那张脸,成为其他什么人的炉鼎。 因此他将气息引入炉鼎印,把人留下,想着只不过是落月峰日后多养一个闲人罢了。 当时宿雪从始至终低着头,他又不在乎宿雪这个人究竟如何,走得匆忙,并未细看。 直至他归山,山门前摘下帷帽的那一面…… “……你容忍他不止一次的僭越顶撞。那晚养魂树下,他一个自凡间而来的蝼蚁,看到你的异状,你既不杀他,也不同他提及此事。这些你都可以告诉自己,你不过是因为他那张脸,对他更加宽容。可你来照水城之后在干什么?” “你不想见他失望,竟想为他买花灯!你被他牵动心绪——” “住嘴。” 心魔反倒猖狂地笑了起来:“你觉得他不仅长得像师兄,还在他身上找师兄的影子。你明明知道宿雪不是安无雪,你却在他身上饮鸩止渴。” 谢折风身形一滞。 千年时光中,生灵之数如恒河流沙,不是没有出现过和师兄相似之人。 他从未驻足。 师兄是师兄,他人是他人。 可宿雪…… 为何宿雪…… 为何? 不…… 不该如此。 “师,兄。”心魔像是将这两个字放在嘴里慢慢品鉴了一下。 “一盏花灯就能让你混淆,一个相似的人就能牵动你的心绪,你真的爱你的师兄吗?” “你爱的究竟是那个切切实实存在过的人,还是恶果铸成后追悔莫及却求而不得的泡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他神魂主体仍在落月,心魔被压制于神魂之中,乱不了四方,却唯独能乱他的心。 遥遥霜海之上,那处于风雪中的本体似是晃动了一下。 结界之下,风急雪骤。 出寒剑颤动,已有出锋之兆。 照水城中,床榻之上,谢折风本来垂放的双手渐渐攥紧成拳。 周围分明寂静如死,他却仿若被千言万语簇拥。 “咚咚咚……” “咚咚咚——” 敲门声倏地传来。 有人在门外轻声问他:“谢道友,你睡了吗?” 那些识海四面八方传来的嗓音在这一刻压下。 身周一片死寂。 谢折风双手一松,缓缓睁开双眼。 敲门的人似是很急,片刻没得到回应,又疾敲了好几下,喊道:“谢道友?” 发颤的嗓音透过房门飘来,声量很轻。 宿雪? 谢折风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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