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极为复杂的情绪纠缠不放。 他年幼时曾那么崇拜青临,享受着来自那人的照顾与偏爱……那些都不是假的。正如此时此刻,青临也如当年一样,勇敢无畏。 可是久柏也恨他。如果不是因为青临,父亲就不会死……他不可能原谅他。 这恨意在茫然之中抓紧了久柏,让他逐渐坚定了下来。 ……对不起,青临。他在心里说。 举起的硝石尚未抛出,只见周四不知何时拣回了半张皮,人不人鬼不鬼的脸上浮出诡异的笑容。它发出属于青临的声音:“你想知道他为什么成为大祭司吗?” 握住硝石的手微微一顿。 “别听他的!”蛋卷尖声喊道。 周四用抢来的声音嗤笑:“四年前,他是为了你,才留下的。” “什……么?”久柏一怔。 被桎梏的青临发出悲哀的挣扎,似乎在催促久柏。 然而周四那张碎裂的皮面朝少年,描述出四年前那场大祭司更替时的细节。 “你的父亲在图谋一场弑神的计划,青临是他忠实的拥护者。” 他们两人进入神庙,并不是为了供奉或者更替位置,而是秉持着对神庙的怀疑。然而面对那么多的污染物,他们才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久柏的父亲死于污染物的攻击。青临发现了一条古老的密道——他原本有机会逃脱。但他听见了一个孩子的哭声。 他听见久柏在喊他们的名字。 那个声音唤起了更多的东西,比如他对森流城,以及更多人的责任。 青临生生剜去自己的双眼,才足以支撑他经过深渊巨物,走到那枚“果核”下方。 他与未知的“神”做了一个交易。 ——他要久柏活着,并为之献祭了自己。 “我只是好奇,人类会愚蠢到什么地步,才能发现自己的错误,”周四低声道,“触手会从他的鼻子和耳朵钻出大脑,必须在他清醒时才能获得精准的数据。当我扯断他的骨头,他也不能反抗。只有失去自己的骨骼与皮肉,经受莫大的痛苦,才算履行了承诺。” “他为你承受了这些,而你现在却要杀了他。青临,我为你感到不值得。” 被一团触手缠住的青临发出愤怒绝望的嘶声。 蛋卷的机械音答道:“听他胡说,这一切都值得!久柏,动手!” 少年呆呆地站在原地,在寒夜冷雨中摇摇欲坠。那根在记忆中紧绷多年的弦忽然断了,令他陷入毫无依靠的崩溃。 他跌跪在地,呜咽的声音被捂在喉咙深处,爆发似的钻出。 身后,一只半机械化的蜘蛛靠近了他。 - 森流城外的山崖下,柳宋带着四五个熟人赶往观海平台。 “柳姐,咱们就在这儿干等着吗?”有人将望远镜递给柳宋。 她轻压下巴,知道自己贪玩的侄子总喜欢偷偷来这里。那个异乡人说,这附近污染生物较少,是整个森流城周围最能看清神庙的地方。 如果有任何不对,他们也能及时做出反应。 但柳宋或许是为数不多知道这处秘密的人。观海平台根本不是用来打渔的地方,它在曾经漫长的历史中都作为森流之地的哨岗。 她回头看了一眼石壁,慢慢收回视线。 浓墨似的长夜之下,崖顶的神庙是如此微小,却盛着森流之地数千年来对月神的信仰。哪怕是污染时代来临后,森流城的人们也从未背弃过神明。 雨水顺着石壁落下时,他们仍以祈祷的姿态面向神庙。 柳宋却很清楚,怀疑的种子早已在许多人心中生根。……至少在污染时代前,神明从未向自己的庇佑者索取过什么。但如今,他们究竟是在供奉旧日之神、以求远离灾祸,还是在与别的什么进行一场交易。 她仍相信月海之神存在于更高的意志,可是神庙里的必然不是月神。 暴雨雷电掀起巨浪,涌向古老坚硬的崖壁。密布的乌云偶尔被风撕开缝隙,漏下几缕天光。 如果不是这场雷雨,今夜本该是月出之时。 “……快、快看,那边好像有东西!”有人喊道。 只见远处黑色的巨浪泛起蓝色光点。荧光海藻勾勒出巨物的轮廓。它们来回游动,似乎因什么而聚集在此。 那是……柳宋屏住呼吸,不自觉地微微低头,以虔诚的姿态见证了壮观的一幕。 一头深蓝的巨鲸跃出海面,而后回落于浪涌之间。紧接着,鲸鱼们陆续跃起,再落下,如同一场华美的舞蹈,抵抗这暴雨长夜。 这一次,它们没有撞上山崖。 - 奔涌的海浪之下,一个渺小的身影从巨鲸口中吐出。他如一粒尘埃石子儿,不断下沉。无边无际的黑色沉睡在下方,吞噬每一个途径的旅人。 他双目紧闭,毫无知觉,随着暗波迂回下降。细小的气泡慢慢消失。 但海底大断层边缘的珊瑚礁勾住了他的手链,让他漂浮在黑暗边缘。 蓝色的水藻随着暗流经过他身旁,荧光忽明忽暗,照亮那张几已沉睡的面庞。很快,一个庞大的身影随之而来,在漂浮的人影边稍作停顿。 鲸鱼的鳍加大了摆动的幅度,透明的冰蓝触须像一面展开的翅膀,浮动着涌向那个人影,然后包裹住他。 细长的触丝进入他的鼻子与左耳。 在流动的水波中,原本沉静的眉目竟然产生了变化。睫毛随着眼皮微微抖动,眉心因为痛楚拧成一团。 随着绵长的鲸鸣,他猛地睁开双眼。 - 雨水依然。 半截神像在山崖尽头注视着神庙内的一切。倒塌的廊柱,古旧褪色的浮雕,逐渐聚集的污染物,以及陷入绝望的人群。 少年被突然起来的攻击掀翻数米远,肩膀处顿时一片血红。他整个人蜷起身体,止不住地抽动。挂在颊边的泪水未干,如水柱般涌下。 “……青……临,青临……”他喃喃地抬起头,不远处那个身影撞在碎石上,连挣扎也变得微弱。 来帮忙的人们在不自觉地往青临的方向靠拢,四周越来越多的污染物缓慢而不容反抗地将他们围住。 “不行,硝石不够了。”一个女人别过头,不忍再看已经牺牲的同胞。 他们所做的,无非以卵击石。 而被锁链拴住的那头巨大的深渊正在慢慢苏醒。仅仅只是一点声音,都会勾出人最深的恐惧。 他们背对着那东西,不敢回头看一眼。有人吓软了腿,双手合十,对着不远处残损的神像祈祷。 “都是假的,”久柏既哭又笑,癫狂而绝望,“我们的供奉没有保护外面的世界,是祂说了谎。神没有站在我们这一边。” 高处的果核与前方的人形怪物同时发出厚重且尖锐的声音,几乎刺破耳膜:“人类!这是渎神的惩罚!” 高大的怪物浑身扯出触手,将青临捏在半空。而周围的其他污染物以嘶哑的鸣叫应和,准备迎接最后一场屠杀。 “……你不是。”青临的喉咙发出破损的音节。 被挑衅的怪物张开口器,宣泄着愤怒。浮空的“果核”高高在上,极具威慑压迫。 “愚蠢!吾乃所有生命的造物主,是一切机械信奉的神明!” 一个微小的机械音从石块缝隙钻了出来,正方形的脑袋充满困惑:“……真的吗?” 蛋卷看看那枚果核,又看看半人半鬼的怪物,试探性地挠头:“没听说过我们家政机器人还要信一个大AI呢,尤其是我这种深域系统前的产物。” 片刻沉默后,宙斯问:“那么,落后愚昧的机械,你所信何物?” 不知何时,暴雨已停。云层散开,遥远而明亮的月光铺满断裂的神像。令人震撼的鲸鸣来自远方,穿过时间与空间的界限。 一个单薄的人影从崖畔翻跃而上,出现在神像前。他不知来自何处,浑身湿透,发丝贴着苍白的皮肤。然而他看上去并不狼狈,反而游刃有余。漫不经心的三分笑意如同蛊惑,让流转的月色为他驻足。 那双黑色的眼眸浮出一层冰蓝的光,俯视一切众生。 “信我啊。”他说。
第073章 第七夜 09 浅淡的月光追随着那个摇摇晃晃的影子,从神像前一直到残垣边。他踏着积水,涟漪泛起光泽。 他无视一切威胁,寂静,和规则。只是注视着前方的怪物,微微扬起嘴角:“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来,我始终都想不明白一些问题。” 平静的声音如淡薄夜色。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生存在这样一个世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要经历这些。” 哪怕是在那个未来的他出生的时代,没有人听说过深域主脑的存在——但其实它一直在那儿,对蝼蚁的挣扎冷眼旁观,有时直接将其覆灭。 污染物的低鸣也不能阻止他的步伐。 “我一直找不到一个东西来对我的遭遇负责。但至少现在,我终于知道应该怪谁了。” 高高在上的机械音与周四同时发出惊叹:“……是你?你回来了——” 重叠的声音突然变得单薄,只剩下来自那枚“果核”的声音。只因一道寒光贯穿了周四的头颅,黏液四溅。 没有人看清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动的手。但等众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它已经轰然倒地了。 布满黑绿色的刀尖从那团浆泥中扎出一枚指甲盖大小的芯片,在地上被毫不留情地碾碎。 他拽着那东西的头发,用刀从右边的窟窿中掏出一枚深色的石头。那是一枚近乎黑色的微小水晶,轮廓精巧如花瓣。 他捡起它,在衣角蹭掉恶心的东西,试图将它套上手链。在靠近浅粉色的那一枚时,二者如磁铁般紧紧扣在了一起,如浑然天成的一体。 不远处,人群静默无声。不知是谁先双手合十,垂眸祈祷。但此时他们形成了一种古老的默契。因为月海之神回应了他们的愿望,随着明亮的月色重返人间。 围住他们的污染物慢慢退回黑暗之中。 “……他、他是……” “……闻奚?!”久柏小心翼翼地扶着青临,颤动的声音透着惊喜,“你……我还以为你……” 蛋卷跟至闻奚身前,确认是那个人类后长舒一口气。人类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祸害遗千年!这臭东西没那么容易消失掉。 闻奚侧身而立,抬眸注视着那枚浮空的“果核”。那些黑暗中的声音并未消失,残存在神经末端的共感能听见它们的蓄势待发。 神庙中央,那只体型巨大的深渊怪物在沉睡,亦在凝视。 但这一切,都到该了结的时候了。 闻奚看向逐渐撤往密道的人群,朝迟疑的久柏点了点头。他朝少年低声说了几句话,然后拍拍他的肩膀:“快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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