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沉寂的太阳就在下方漆黑的空洞中,幽暗的嘶鸣从那里钻出。恐怕有什么不知死活的污染物掉进去了,强烈的辐射会将它们留在那里。 但也有不那么倒霉的,比如现在周维下方的石块中夹着的半截东西。尖利的口器正对着他的颈部,原本耷拉的长舌忽然甩动—— 白光一闪,一声枪响将那半死不活的怪物彻底带入长眠。 周维捂住胸口缓了缓,听见来人的脚步声,忍不住骂道:“你这老家伙好歹说一声。” “你那耳朵能听见吗?”一张冷肃的脸出现在光线下,鬓角斑白。柏万里收回枪,扶着周维到管理室。 周维打量起他:“等等,你不是正病重吗?” “病床上爬起来的,”柏万里观察着周围情况,“出来就看见你一个破轮椅,怕你死了没人知道。” 周维冷笑道:“柏将军,特护病房什么时候条件这么差了,没给你准备漱口水?” 柏万里看他一眼,懒得理会。 管理室内明显发生过战斗,玻璃碎了大半,异类的黏液沾满控制台和墙壁。一只打火机,一只尚未清理的烟灰缸。几个未开封的酒瓶整齐地摆在角落,倒是意外地完好无损。 周维自己扒拉个最近的椅子坐下,试图用袖子擦掉操作台上的污染物分泌物:“还记得吧?人造太阳最早应用的时候,你还埋怨过手动开关太复杂了。” 柏万里答道:“当然,设计师是我的老师。” 周维一边试探按键,一边絮絮叨叨:“外面也不知道怎么样了。……那小子可欠我们一个大人情,过几天必须请咱们喝酒。” “谁愿意和你一起喝酒?”柏万里不屑地扭过头。 地穴上方的空洞亮起彩色的光点,随后是一声礼花。周维知道,这是他和阿琳娜约定好的信号。他必须抓紧时间了。 周维说:“我请你也行,先告诉我还有没有别的重启方法。” 控制台一动不动,无论按什么都没有用。一排指示灯都是红色,指示故障。 柏万里盯着从空洞坠下的几只污染物:“当然。老师曾经在机器上留下了备用开关,以防万一。” 周维一顿:“什么意思,机器上?必须有人穿防护服下去?” “我想现在这里只有我一个能下去,”柏万里语气平静,好像没什么大不了,“那里太近了,有没有防护服都没有差别。” 周维沉默了几秒:“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柏万里的眼神变得复杂,但很快又恢复往日般淡漠。他反问道:“你相信我们能赢吗?” 在长久的沉默中,柏万里的嘴角泛起笑意。他将另一支备用枪丢给周维,捡起角落里的升降绳,头也不回地离开控制室:“别忘了,你还说要请我喝酒。” “几岁的人了还喜欢逞英雄,”周维嘀咕道,变大的喊声在地穴撞出回音,“喂,柏万里,我们会赢的!” 他目送那个坚毅的身影消失在爬梯边缘,心中百感交集。那些过往的年岁近来总是不经意间袭击他。多少牺牲在路上的故人,于他而言皆如昨日。 但眼下,比起伤春悲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比如守在这里。 从管理室下到最深处得花上好几分钟,更别说还得找到开关闸。 周维颤颤巍巍地来到墙角,嘴上数着秒数,拎起一瓶酒。他不认识这里的负责人员,但看样子和他有同样的嗜好,一定是个好人。 “哟,白葡萄酒?”周维低头嗅了嗅,品质还不错,比他自己收藏的也就差那么一丁点儿。 他研究了足足五分钟包装纸,衰老的听力没有太大作用,长年累月下锋利的直觉却让他忽然警惕。 管理室外的碎石边缘趴着几只掉落下来的污染物,它们渐渐恢复动作,被爬梯方向的动静吸引。 一只酒瓶从破碎的玻璃砸了出去,将它们的注意力转移回管理室。距离最近的那只虫子却没有贸然上前,而是过去嗅了嗅酒瓶,然后一口吞掉。 一枚子弹精准地贯穿它的中枢神经。 ……接着是它右侧后方的一只。 “宝刀未老啊。一群笨蛋,还不得看我的。”周维沾沾自喜。然而这虚假的喜悦不曾停留,碎石方向汇聚了越来越多的污染物。它们的体型都不算大,像一群幼年期的变异蜘蛛,密密麻麻的令人恶心。 有几只在边缘处正尝试往下跳。 这时,黑暗中飘出一阵酒香。 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像被点下开关,忽然变得激动。一股黑色的河流追循着气味涌入管理室。 一支手电筒安静地躺在控制台边缘。 光束照见角落里正在喝酒的老人。他似乎嫌不尽兴,将酒瓶倒转,液.体从头发淋了一身。 他抹掉胸前的酒水,手轻握成拳,停留在胸口的位置,轻轻拍了两下。随后,他扔掉酒瓶,捏着打火机,慢条斯理地撩起衣服,露出捆在腰上的微缩炸.弹。 周维望着空洞的方向,长夜依然,却在逐渐明亮。 …… 地穴下方,柏万里听见上空的爆.炸声。他拉下重启开关,艰难地翻身,背靠着墙。 鲜血正从他的腹部涌出。 不远处掉落着几只污染物的残肢。辐射对它们的影响很大,因此走不到这里。 上方的火光闪烁在他的眼眸中,仍然冷峻平静,却是从未有过的轻松。机器运转的声音在身旁响起,有着难听而动人的嗡鸣。 他好像又回到许多年前和老师第一次来到这里的场景。 他问老师花费这么多心血、资源和人力,一切是否值得。老师答道:“你会有答案的。” 他捏紧拳头,在胸口敲出两声闷响,如释重负地笑了。 - 基地最高点调度台的灯光是最先亮起的。五名工作人员正在迅速调节通讯设备,直到再次看见外城方向的光点。 无数监控画面依次亮起,最左侧的屏幕停留在人造太阳区域。 通讯广播已准备就绪,但迟迟没有人说话。他们望向坐在中央的年轻女性,她静静地凝视着火光中燃烧的轮椅,呼吸几乎停滞。她一动不动,宛如一尊雕像,呆呆地流泪。 一分钟后,远方仍在持续的战火才让她顾不得挣脱。 萧南枝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眼角泪痕未干,经过通讯频道的声音微微颤抖:“……这里是雨泽基地调度台,听到请回答。” 回复很快传来。 “军部一连诺成,收到。” “黎明二队江希希,收到。” “黎明八队谭麒,收到。” “军部四连杨辰,收到。” “黎明五队虞归,收到。” “黎明四队张传雨,收到。” “军部十二组肯特,收到。” …… 玻璃之外,哨岗的光在辽阔的原野陆续亮起。 他们看见那头巨大的阿坎亚王兽朝另一头阿坎亚巨兽扑去,二者扭打成一团。 “黎明四队张传雨报告,目前王兽的状态不稳定。它一路攻击同类,我们怀疑有人在它体内进行共感。” 萧南枝用手背抹去温热的泪珠,凝视前方的眼神慢慢变得坚定:“收到,四队请继续观察,保持安全距离,必要时协助。” “收到。” “所有人注意,王兽目前正在外城A3出口正北方向五公里,请注意及时避让。黎明五队,请立即启用重装阿尔法,前往路上会遇见五只S型虫类污染物,及一只A+超危机械型雄蜂。黎明二队请协助掩护。” “五队收到。” “二队收到。” 远方响起巨大的爆.炸声,火光点亮了夜色。 “黎明四队报告,三座信号基站均已摧毁。” “调度台收到,请观察前方污染物数量,并及时清扫。” “四队收到。” “各队请注意,平原上仍有多数污染物在游荡,大型污染物分别位于调度台十点、十一点、及两点钟方向。” 萧南枝低声道:“请切换内城广播。” 离她最近的工作人员朝她点头示意。 “雨泽基地所有居民请注意,请呆在庇护所不要擅自出行。目前我们观测到至少十只飞行类变异生物已进入内城,请等待救援。再重复一遍,请所有居民不要擅自出……行。” 随着一声重击在邻近的高塔顶端响起,室内传来短促的尖叫。 调度室的整面玻璃被一只长满倒刺的尾巴击碎,冷风霎时灌入,幽深的嘶鸣如可怖号令。在众人惊慌失措之际,萧南枝碰触微型麦克风的手指轻轻颤动。 她听见了一个男人因为压抑着痛苦而发出微弱的呻.吟。 那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她在过去七年间,在每一年的末尾和结束,在每一场重大的战役后,都会听见那个异常冷峻的男人在高塔。她记得他的声音。 塔顶位于调度室正下方五米处,她走到破裂的窗栏边,便能看见那个黑色制服的身影。 商决也看见了亮起的调度室。 一只极细的触手从他的耳朵中缓慢抽出,代表着共感的交换记忆已经结束。 是的,他才是雨泽基地最早的共感者之一。 那还是他作为天问学院的学生第一次跟随黎明组部外出作战的时候。他们遇见了异常凶猛的变异鳄鱼,队伍受到重创。他不甘心,还想继续作战,却被鳄鱼群的首领逼至瀑布边缘。 坚硬的利爪将他拍在地上,迎接他的却不是死亡,而是一些短暂闪现的黑白画面。那种感觉难以形容,连思考都无法自我掌控。像蚂蚁啃噬着神经,一寸一寸,痛得恨不得将脑袋撞破。 奇怪的是,那只变异鳄鱼放过了他,转而朝另外几名队员同样伸出触手。在他们接触时,商决强忍疼痛,悄悄拣回枪,冲上去给了那东西的脑袋几枪。贯穿的子弹让它失去直觉,但同样立刻死亡的还有被透明触手碰过的队员们。 他在丛林中游荡了几天,直到确认自己不会死亡,才跟上大部队。 他深知这是极其危险的事。基地的记录寥寥无几,更没有生还者。直到温漆也有同样的经历。 在过去这许多年的磨练之中,他见过很多事、很多人。他清楚自己的责任,正如他清楚共感绝不能再发生。 但此时此刻,当一切危在旦夕再无转圜余地之时,他对自己却第一次产生怀疑。他从眼前这只污染生物的脑子里窥探到几个闪回的画面,大致能拼凑出它的来历。那枚悬在高处的果核,深域……一切呼之欲出,昭示着他作出了一个极其错误的选择。 是因为他,雨泽基地才会向今天。 被利爪压制的喉咙发出自嘲的笑声,断断续续,殷红从他的嘴角渗出。 他看见萧南枝站在高处,双手握紧枪,朝污染物的方向开了一枪,命中了那家伙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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