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翻涌而来,安景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才抿着唇进去。 贴了满墙的奖状已经褪色,布满蛛网和黑灰。 物是人非。 家徒四壁,安景连杯干净的水都端不出来。 实在没什么好给晏启离介绍的,只能带他在家里转转。 “二楼是房间,你小心一点,这个楼梯——欸。” 安景扭头叮嘱晏启离注意脚下,话还没说完,他自己先差点被旁边横出的断木戳到,晏启离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 躲过一劫安景抬头,就见二楼屋顶塌了一角,碎瓦掉了一地。 这座红砖房若是得不到修缮,风雨再浸湿几年,就要彻底变成危房。 避开一地碎瓦,安景上了二楼阳台。 村子里风景也就这样,就算安景是个文笔出众的作者,也夸不出朵花。 这个村庄所有的一切,都乏善可陈。 包括他自己。 安景对着远处的山出神,那座山就是他爸妈长眠的地方, 晏启离没打扰他,目光在屋内搜寻一圈,最后落在砖墙上。 安景家空荡得像是被强盗洗劫过,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只剩下墙上那些笔画青稚的涂鸦。 说是涂鸦也不准确,有一些抽象的画,还有‘2+3’‘7-5’之类的简单的加减法。 还有笔画歪歪扭扭的: ‘爸’、‘妈’、‘奶奶’、‘蛋黄好难吃’…… 从这些痕迹的高度看,留下这些痕迹的人,当时身高…… 不会超过一米二。 安景顺着晏启离视线望去,看见了自己小时候的乱涂乱画。 还有许多孩子气的抱怨。 安景已经想不起年幼的自己是在什么状态下‘创作’出这些东西,但这不妨碍他感到赧然脸红。 尤其是晏启离还看得这样专注。 “这是——” “砰——” 安景的话刚起了个头,楼下的铁门传来震天一声响,吓得他条件反射一抖。 “哥。”楼下传来一道气喘吁吁的男声,小声喊: “是你回来了吗?” 安景心中一跳,脸上的红晕因为这一句话褪了个干干净净。 来人叫安林,是安景堂弟,比安景小九个月。 也是安景小叔的亲儿子。 安景和晏启离下楼时,安林正在关铁门。 扭头看见安景和晏启离两人,安林也被吓了一跳。 见到安景后,安林神色先是一喜,顾不上问晏启离是谁,又急急忙忙道: “我听到鞭炮的声音,就知道是你回来了,马不停蹄就赶过来了。” “哥你已经给伯伯伯妈烧过纸了,还是快走吧,他们快来了。” 安景看着安林,没说话。 他很久没见自己这个年龄相仿的堂弟了,容貌和他记忆中没变化,但行为他不能理解。 安林口中的‘他们’是谁,他知道。 可他不知道安林为什么会帮自己。 见安景不动,安林有些着急想要去拉他手: “哥你愣着做什么,快走啊……” 安林最后的语调,因为吃痛在空中拐了个弯。 捂着被拍红的手背,安林诧异看向晏启离:“你干什么?” 拍开安林伸过来的手,晏启离把从刚才开始就怔神的安景拉到身后,冷眼看安林: “你想做什么?” 望着眼前的高大男人,安林莫名其妙: “是你打我,你问我?” 晏启离表情淡漠:“你再伸手试试。” 平淡的陈述句,语调也很平淡,说出来却杀气腾腾。 安林:“???” 安林一头雾水,也真不敢再伸手拉他哥了。 他刚看了眼,被男人拍开的手背,手指印清清楚楚,现在还发麻。 可见对方刚才用的力气多大。 安林看向安景,想让他哥帮自己说句话,可他哥现在看上去呆呆的。 像根木头。 安景的态度让安林心底泛起委屈,又很快打起精神。 “哥。”安林道:“村子外面停的车是你的吧?你快走吧。” 知道安景清明会回来祭拜他爸妈,他的那些亲戚都等着,时不时过来看一眼。 大家都知道,安景考了个好大学,在大城市定居了。 那可是寸土寸金的南城。 因此在安景成年后,提出给他父母迁坟,他一干亲戚都不同意—— 这坟一迁,天高地远,他们又在哪里去找白眼狼安景? 大家不同意的理由一箩筐,什么落叶归根、风水习俗…… 其他远亲近邻的意见安景本不用在意,可安景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也不同意。 再加上叔伯舅姨……七嘴八舌,条条框框压下来。 安景百口难争。 闹到最后,这坟也没迁成。 只有安景一人移了户。 …… 安景太久没有看到熟人了,乍一看到安林,记忆纷至沓来。 气急败坏的谩骂、苦口婆心的规劝、直白的嫌弃、没藏住的贪婪…… 安景不知道自己怎么离开那座红砖房的。 反应过来时,他人已经在车上了。 通过后视镜,安景看到了几个气势汹汹朝车子跑来的人。 跑在最前面的那个,面容熟悉,张着嘴正喊着什么。 每一个人的脸都很熟悉,熟悉得让安景耳鸣。 他听不到声音,但也能猜到几人在喊什么。 安景,你忘恩负义。 安景,你个白眼狼。 安景,你只顾自己! 安景,安景…… 一声声的愤怒控诉,在许多个夜晚的梦中出现。 “开车。” 眼见几人逐渐逼近,安景如梦初醒般一颤,下意识催促前面的司机。 安景死死盯着后视镜,抓着座椅上的软垫,开口时,嗓音是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艰涩发颤。 “麻烦……快开车。”
第39章 柿子 寂静的村庄,突然变得喧闹嘈杂起来。 安景的亲戚,气势汹汹在后面追赶,五官面容在后视镜中扭曲。 性能极好的车子启动,瞬间把马上要追上的人,远远甩在身后。 晏启离脸色黑得可怕。 他刚才手都搭上车门,要开门下车,却被安景拉住了。 想到方才安景那近乎哀求的眼神,晏启离沉着脸,心里那股无名火,越蹿越高。 一把火大有烧起来的架势。 安景贴着车窗坐着,低着头也不说话。 *** 私人飞机落地南城,晏家派人来接机。 安景远远站着,看着晏启离跟晏家来的人交流。 后天就是晏家祭祖的日子,他们是来接晏启离回去的。 两人从开蓝回南城这一路,因为安林一行人的出现变得格外沉默。 安景以为晏启离会问自己一些什么。 可对方什么都没说。 安景察觉到晏启离是生气了。 但他不知道对方为什么生气。 是感觉被他那些亲戚冒犯了? 还是因为行程太匆忙,太奔波劳累? 和自己去开蓝,本就不是晏启离本意,是沈阿姨风风火火安排好了一切,没有给晏启离拒绝的机会。 这一路安景都在纠结,要不要主动开口,问问晏启离为什么不高兴。 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晏启离如果说了,自己又能怎么办? 哄一哄吗? 怎么哄? 嘴笨的安景看着地面的砖缝,叹了好长一口气。 好愁。 人群之中的晏启离抬眼,就见安景一个人缩在角落阴影处,低头数蚂蚁。 此刻比起自己,安景更像融入不进这个世界的局外人。 怎么看怎么可怜。 要不自己先打车走吧? 这个念头刚在脑海升起,安景脑门就是一痛。 安景‘哎’了一声,捂着脑门抬头,晏启离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 晏启离道:“走了。” 看了眼站在原地没动的晏家人,安景跟上晏启离:“你不回去?” 晏启离:“回哪儿?” 安景:“晏家。” 晏启离:“再说。” 安景:“……行叭。” 安景到家第一件事,就是不管不顾往沙发上一躺。 出门两天,精神和肉|体都很疲惫。 晏启离看着在沙发上躺得溜扁的人,在旁边坐下。 “聊聊。” 闭目养神的安景睁眼:“聊什么?” 晏启离望进他眼底:“安林。” 安景:“……” 安景张张嘴,他本以为晏启离不会提这事了,没想到是在这里等着。 不情不愿从沙发上坐起身,安景把抱枕压在怀里。 安景声音有些闷:“你想知道什么?” 晏启离:“你想说的一切。” 他不是被动的人。 他总要知道下次遇到这样的情况,该怎么应对。 我想说的…… 安景在心里过了一遍,斟酌着开口: “安林……是我堂弟,我小叔的儿子,在我爸妈去世后,我在他们家里住了几年。” 晏启离不是一个合格的倾听者,听到这里忍不住皱眉: “他们对你不好?” “没有。”安景却是摇头:“他们对我其实挺好的。” 只是这个好,有先决条件。 他爸妈车祸去世后,保险公司、车行及肇事者,赔了一大笔钱。 两条人命换来的钱,分给安景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后,剩下的全给了安景这个独子。 那个时候,不仅安景的大伯小叔对他好,舅舅舅妈也是嘘寒问暖。 几家甚至为了他的监护权,争得面红耳赤—— 大家都想让安景跟着自己。 安景陷入回忆,烟茶色的眼眸有些放空:“他们关心我,从生活到学习。” 又明里暗里说家里什么坏了,哪样缺了。 渐渐地,连小叔家里买肥料,舅舅想添个沙发,都理所当然地让他付钱。 亲戚们问他要钱的名头全是‘借’。 只是从来没还过。 他爸妈一死,他那一群亲戚手头都变紧了,日子都难过了。 仿佛赔偿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更何况,大家都认为他爸妈跑车十几年,绝对赚了不少。 所以除了赔偿金,安景手里还有两人原本攒的家底。 他还是未成年,逢年过节那些亲戚却教年纪比他小的弟弟妹妹,向他拜年,讨红包。 日子久了,安景分不清大家对他的好,多少是出自真心。 几分是惦记他爸妈的赔偿金。 “群狼环伺。”晏启离冷声总结。 安景牵了牵嘴角:“差不多吧。” 那时候,那些亲戚看他的眼神,应该跟看行走的几十万没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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