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言用这道疤痕,铭记三教盟犯下的罪孽,铭记自己师父的死期。 只是阴差阳错地,这眉心之间的伤疤,成了於菟神的标志,被三教盟成员以讹传讹,最终魔改成了第三只眼。 这些事,林澹可以轻易地想明白,在座的其他修士,却不愿意相信—— “不过是一道疤痕罢了,我们凭什么相信那便是於菟神的第三只眼?” “是啊,那样的痕迹,随便施个术法,轻松便能造出来,只这一条,实在证明不了什么。” “此言极是!” “正是!” “我等,始终坚信,那於菟神,乃是祖师爷云笈真君坐骑白虎,最终修成大道,所幻化的神明!” “对!那是祖师爷在庇佑我等!” “於菟神这样高高在上的神明,岂容你如此亵渎!” …… 两侧宾客席上,质疑的声音此起彼伏。 唯独靳言周围,始终拿剑尖对着他的那三十六尊者,从头到尾,一言不发,既不反驳,也不赞成。 “嗤。” 这时,始终坐在两侧宾客席最上席的云螭,冷笑一声。 那笑声与席上其他宾客的义愤填膺显得格格不入,一时之间,惹得所有人都朝他看过去。 云螭这时手中捏着一只白玉卦签,脸上带着嘲讽的笑容,看向那三十六名仍旧被头顶的於菟神雕像庇护着的尊者, “几位尊者,在座的宾客,不知道当年的於菟悬案实情,也就罢了,可是,你们自己是如何上位的,难道,你们也都不记得了?” 云螭的几句质问的话,仿佛戳在了脊梁骨上,让坐在雕花椅上,头顶於菟神雕像的三十六名尊者,脸色都变得越发苍白了。 他们是怎么坐上现在这个位置的? 自然是借助於菟悬案,通过所谓“平定叛乱”的方式。 可是那所谓“平定叛乱”,是如何成功的? 没有人比这三十六尊者自己,更清楚了。 坐在最上手的现任三教盟盟主,道贤真君,陷入回忆中。 当年,天机阁新任阁主云螭,抛出一则预言,上面明确写着,当时三教盟的三十六位尊者,无一例外,都将在三年内消陨。 预言刚出来,当时的三十六位尊者,无一例外,都不相信云螭的卜算,也并未放在心上。 毕竟,云螭这条年轻的小龙,取代天机道人,坐上天机阁阁主之位,不过数月之久。 可是,那预言出现之后,三十六尊者,无一例外,都在自己闭关修炼时,遇到了一只白猫。 那白猫不声不响,不远不近地坐在几位尊者身侧,像一座雕像似的。 那时候,道贤真君的师尊,普慧真君,前任三教盟盟主,正在突破大乘境后期的关键时刻。 那白猫的存在,让他心神不宁,难以入定。 多次尝试驱赶,都相继失败之后,普慧真君决定直接杀死白猫。 然而,白猫却在这时开口: “下次渡劫之时,便是你的死期。” 说罢,白猫抬起脚爪,送了一道刻印着对方死期的倒计时法阵,悬浮在普慧真君头顶。 至此,普慧真君用尽所有当时,都无法将那“丧钟”一般的倒计时法阵,从自己头顶抹除。 普慧开始恐惧、焦虑、慌乱,灵力逐渐紊乱,道心逐渐不稳,可他拒绝承认自己被一只白猫吓破了胆,更不愿意相信自己如此巅峰修为,却要在短短一两年内消陨。 他开始了漫长的闭关,谢绝一切访客。 清虚派上下,人心惶惶,开始从内部推举下一任掌教,以及三教盟尊者的新任候选人。 候选人列表,洋洋洒洒,多达上百人,唯独没有普慧真君最不喜欢的小弟子,道贤。 那时候,道贤虽然也想要那掌教之位,却从未想过自己能有机会逆袭上位,可是,那只白猫,却奇迹般地出现在他的洞府之中。 “你想要的位子,本座助你,达成所愿。” 白猫淡淡地告知道贤这句话,之后转身离开。 一年零十一个月之后,普慧自知大限将至,在慌乱中渡劫,最终失败,境界跌落,修为失了大半,卧病在床,奄奄一息。 白猫在这时候,重新出现在他的病榻边。 夜风吹起白猫额前的绒毛,露出他掩藏住的那条疤痕。 普慧惊得目眦欲裂, “你……你……你是……?!” 到这时,普慧终于认命,他躺回病榻之上,面如死灰地看着房梁, “你要为你师父师娘报仇,直接动手便是……” 那白猫却并未动手,他转身,径直离开。 普慧满脸不解地看向那白猫的背影,“为何……” 白猫并未回头,只冷冷丢下一句, “杀你,本座嫌脏了手。” “你……!” 普慧恨得怒火攻心,当场吐出一口浓黑的血水来。 当天晚上,道贤执剑闯到普慧的病榻边,手刃自己的师尊。 白猫履行承诺,助他坐上清虚派掌教之位,成为现任三教盟盟主。 那时候,年轻的道贤诚惶诚恐,在白猫功成身退前,跪在白猫面前,用力叩头,诚挚地问: “神,您要弟子如何回报? “弟子定当不惜一切代价,报答您!” 那时候,他的神,那只三眼白猫,是如何回答他的呢? 现如今,坐在三清洞最上手的位子上,面容苍老的道贤真君,回忆起当年的那位白猫神明,只觉得恍如隔世。 “本座助尔等坐上如今的位子,不求回报。 “本座惟愿,尔等能坚守本心,始终做那屠龙少年。 “而不是被这权力的雕花椅腐蚀本心,重蹈尔等师尊的覆辙。” 靳言平缓的话语,在大殿内响起。 他声音不大,落入那三十六尊者的耳中,却是震耳欲聋。 当年,白猫神明功成身退时,告诉年轻的三十六个上位者的话语,被靳言,一字不差地,重复出来。 到这时,没有任何一个三清洞的尊者,还会怀疑靳言的身份了。 道贤真君用力闭上双眼。 他恍惚之间回忆起自己当年在於菟神面前许下的诺言。 是他被这权力腐蚀了本心吗? 他到底……是否应该继续下去? 不只是他,在他身侧的另外三十五位尊者,脸上都或多或少地,挂上了动摇的神情。 而唯独守在那黑色结界旁边的掌教,广成真人,仍旧面不改色,一脸坚定,誓死捍卫三教盟大义的模样。 见面前三十六尊者都开始动摇,广成真人恨铁不成钢。 他咬着牙,抬起手,掐诀念咒,将身侧的黑色结界,直接掀开。 结界之内,寒灯真君的衣冠冢,赫然浮现在眼前。 衣冠冢之上,悬浮着一张倒计时的法阵——那上面记录的,是预言中,靳言颠覆这片大陆的这一天,正式过去的时间节点。 而在那倒计时法阵之上,立着一座寒灯真君的雕塑。 不得不说,三教盟的“面子工程”,一向做的不错。 这座寒灯真君的雕塑,刻得风流倜傥,惟妙惟肖。 更重要的,那雕像中注入了一缕从寒灯真君衣物中提炼的灵力,因而带着寒灯真君的一丝细微的气息,和一点微薄的记忆。 靳言看向那雕像,一时之间,竟然有些动容。 那雕像中,寒灯真君勾起唇角,朝靳言露出一个带着几分邪性和玩世不恭的笑容。 那雕像神态刻画得,实在入木三分,仿佛下一刻,寒灯真君便会撩起发带,冲靳言笑说: “徒弟啊,今天你师娘闭关,赶紧的,帮师父去把他院子里埋的那两坛桃花酒挖出来。事成了,咱俩八二分,我匀你一杯。” “师父……” 靳言在心中喊了一声。 五百年了。 他真的很想念寒灯真君。 将靳言的神情看在眼里,广成真人知道自己的办法奏效了,他趁热打铁,朝靳言沉声喝斥: “孤月!你抬头,好好看看寒灯真君的双眼。 “你当真,不觉得有愧于他吗? “他因你而消陨,你却要在他的衣冠冢前,执意如此? “道侣,乃是相伴一生的。 “永结同心契,一旦落成,除非一方身死道消,否则无可更改。 “此等大事,你却要因为自己的一念之私,随意便决定了,还要因此,不惜与整个三教盟反目? “老夫劝你,三思而后行,此等冲动之事,切不可为!” 广成真人说罢,在心中默默卜算时间——还有不到两柱香的时间,那预言所示的节点,就彻底过去了。 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在这最后的时间,把孤月拖住。 只是,不知自己这一番恳切的言辞,对面到底听进去没有? 想到这里,广成真君重新看向靳言。 却见靳言这时眼眸低垂,周身那股孤傲清高的气质,都收敛了许多。 沉默片刻,靳言开口: “广成……所言极是。道侣,乃是相伴一生的,此等大事,我不该如此冲动行事。” 广成真人闻言,着实吃了一惊。 他根本没想到对面竟然会被他这样轻易说动,不过…… “你能认识到错误,肯在这最后时刻,悬崖勒马,及时回头,那便为时不晚! “孤月,老夫与几位尊者,都愿意不计前嫌,对你的行为,既往不——” 他最后一句“咎”字尚未讲完,靳言却抬起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闭嘴。 广成真人果真不再讲话,满脸莫名地看向靳言。 就见靳言这时转过身,目光在人群之中逡巡,很快锁定自己朝思暮想的那张脸。 林澹原本坐在桌前,视线紧紧跟随着靳言的一举一动。 这时,猝不及防地,两人目光撞上。 那一刻,周遭忽而安静下来。 熙熙攘攘的三清洞议事殿内,仿佛忽然之间,只剩下林澹和靳言两人。 林澹看到靳言朝他轻笑着,看到那一身白衣的修士,往前迈出一步,将那闪烁着呼吸般的光芒的永结同心契约石,用双手捧到林澹面前去。 那小心翼翼的模样,仿佛自己捧起的,不是一块玉石,而是自己跳动的心似的。 林澹的心跟着那玉石上忽明忽暗的光泽,一起起起伏伏。 他听到靳言笑着问他: “林壮壮,你可愿意,与我结为道侣,此生不渝?”
第105章 靳言的话,让守在寒灯真君衣冠冢旁边的广成真人,惊得瞠目结舌。 他以为自己说动了靳言,在预言结束前的最后一刻,成功劝阻了对方。 可是,他万万不曾料到,靳言竟然是被他的一句无心的话,给点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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