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顾瑾玉事无巨细地罗列了仪表礼节,行伍路上条件有限,便要求他们约束精神风貌。说罢他起身走开,边走边理仪容,留下四个大眼瞪小眼的部将。 待他走远,副将们私下友好交流起来: “妈的,铁定是小公子来了,他自己跟个孔雀似的就算了,还要老子们一起插鸟毛装人样。” “就是,大刀拉后面开眼了,以前也没见他讲究。” “杀了我吧,除了兵书我什么也不想读,我要是能喜欢读书我还会来当兵?打仗时对面要是派了我穿开裆裤时的学堂夫子,我立马投降好吧。” “让让他吧,这么多年,头这个身份样貌还是光棍,穷讲究点怎么啦?咱们也算是他向外展示的体面,有句话不是那么说吗?将雄兵壮胆,将怂兵蛋软,我们是他的兵,可不得给小公子留个好印象?他怎么做,我们怎么学就是了,什么斯文儒雅,翩翩风度,这有啥难?” 此时走在路上的光棍汉打了个喷嚏,顾瑾玉停下脚步,用食指指腹抵住上唇等了一会,没有感觉到呕血的迹象,便继续走向顾小灯的马车。 待来到马车前,他低头看了眼车前的足迹,立即仰首吹哨声召花烬,花烬风一样飞到他肩上来,一落爪就用翅膀扇一扇顾瑾玉脑后的高马尾。 顾瑾玉感受了什么叫腥风,习以为常地歪过头任猛禽发脾气:“小灯呢?” 花烬一阵叽咕,顾瑾玉听完瞳孔一缩,转身便往吴嗔那去,边走边屈指敲花烬:“它拽他去,你为什么不来通知我?你和小配今晚饿定了,我——” 转身没走多远,顾瑾玉耳朵一竖,听到了吴嗔在不远处的说话声,听声是在和顾小灯一块往这而来。 他一时愣在原地,屈指敲花烬的手僵住,挨了它一串啄。 顾小灯看到顾瑾玉时,见到的就是花烬从海东青变成啄木鸟,可劲敲那树杈子的模样。 顾小灯心下茫茫,想到要真是啄木鸟、呆树杈就好了,让花烬把那蛊虫叼出来,这样病木就能变回好森林了。 小配一见顾瑾玉,便夹着尾巴缩到顾小灯身后去,吴嗔依旧一脸淡定,挥个手风轻云淡地走上前去:“王爷,瞒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我们进马车里商议吧。“ 顾瑾玉有些不敢看顾小灯的表情,垂下微抖的指尖小声问:“你告诉他多少了?” “一半。” 顾瑾玉刚松口气,吴嗔便又说道:“不过我打算让小公子知道全部。” 顾瑾玉:“……” 他下意识想转身遁走,背后传来一声“顾森卿”,顾瑾玉便像套上项圈的犬类,只得硬着头皮跟上饲主。 三人挤上马车,顾瑾玉做错事一般贴在马车的角落里,颇有一种另类的自闭。 顾小灯就坐在他旁边,指尖不住地搓着,下意识是在拨佛珠,待他反应过来指间的异样,小手便攥成了一个拳头。 顾瑾玉偷看一眼,以为顾小灯想打他,于是更无措了。 吴嗔坐在两人对面,避世高人不太懂俗世孽海情缘,只直白地说了句:“你们真有趣。” 他指指顾瑾玉:“他在别地威风八面,在小公子这里缩手缩脚了。” 他又看顾小灯:“小公子温柔和煦,到他面前变凶巴巴的了。” 两人俱是无言,顾瑾玉觑一眼顾小灯,双手交扣大气不敢出,攒了半天辞藻,也只是讷讷出一句“对不起”。 “我不想再听你道歉。”顾小灯声音哑着,说话如鲠在喉,掀起微红的眼皮看向吴嗔,“吴先生,您继续说他要命的地方吧。” 吴嗔方才给顾小灯解释了蛊术的来龙去脉,如今便接着说起顾瑾玉的现状。 “他每天都需要‘进食’,我之所以给他放蛊虫,为的是投喂他身体里的那只控死蛊,不然那蛊要沿着他的心脉一步步往前吞噬血肉,不抑制的话,宿主死去以后,身体就是一座蛊虫的巢穴,可怕得很。” “除了找到蛊母,没有其他解蛊的办法了吗?” “我先跟你们到西南那边找找,江湖武林多传说,神医谷千机楼可能都有机缘,找不到法子我就去南境,去巫山族的圣地,万物都有相克,总能试出办法。” 顾小灯鼻尖微红:“如果既找不到蛊母,西南两境也找不到新办法,一年过去,他会怎样?” 吴嗔坦诚道:“会死。但他说自己不能死,所以商议后,我还有万不得已的办法……” 顾瑾玉咳嗽了出来,拙急地掩盖了吴嗔的尾音。 顾小灯不为所动:“万不得已的是什么?” 吴嗔看了看两人,还是告诉了顾小灯:“一年后实在不行,我就用另外一套复杂的蛊再放进他血脉里,和控死蛊玉石俱焚,后果是他会被炼制成傀儡,虽然此后会变成一具空洞的躯壳,但能维持表面的活。” 表面的活,即是内里的死。 马车内死寂下来。 吴嗔难得地感觉到人与人之间的暗流涌动,深觉此时此刻更适合和他待一块的是那只牧羊犬,于是潇洒地一挥袖,咻地从车窗飞出来,风一样地去摸小配脑袋,但还没避让多久,顾小灯便来了。 “先生,借一步说话。” “好,不用借,给你一步。” “……”顾小灯短促地笑了一下,“待会军队继续启程,顾瑾玉借口遁去了,我能到您的马车里同坐吗?” 吴嗔愈发体悟到世人情愫的幽微,玄如蛊术,妙趣横生,于是点头答应。 待回到车内,顾小灯关紧车窗,在密闭的小空间内颤栗着,面色苍白地解开左手腕上的纱布,露出血痂未愈的手:“先生,你这儿有没有盛血的药瓶?劳烦你看看我的血对顾瑾玉的蛊能不能有用处。” 吴嗔看他的手,好似在看一截出现裂痕的玉瓶:“怎的,你的血有什么用处?你是人参化成的妖魅?” 顾小灯只得简明扼要地解释一番药人的身份:“也许……也许我比人参还有药效一些。” 他这左手上的划伤是救苏明雅时所留下,当夜离开那曜王府的地下笼时,他为保苏明雅剩下的一口气,不惜划破手腕喂了他药血,吊住了苏明雅一缕命数。 “药人?”吴嗔一听这词便蹙了眉,他专精于南境蛊术一项,其他诸事所知不足,便将信将疑地找了个玉瓶给他,思忖着稍候便传信回霜刃阁内,让同门们递些情报来。 正想着,他看到顾小灯趁着伤口没有愈合,屏声敛息地压着伤放血入瓶。 “不疼吗?” 顾小灯摇摇头,脸色苍白地放满了一整个药瓶的血:“您知道他中那控死蛊多久了吗?” 吴嗔准确无误地给了个时间:“三十三天。” “那便是新岁时。”顾小灯将药瓶递给他,抬头看车顶,“新春第一天,顾瑾玉那时白天在带我闲逛长洛……” 吴嗔看他眼神越来越凄楚,久久都不说话,便问:“和你能有什么关系?” 顾小灯垂眸慢慢地缠回绷带,声音艰涩:“不知道,但我感觉有我的缘故。” 吴嗔听着感到意外,这时军队启程,车窗外传来马蹄声,顾小灯立即缠好绷带,车窗恰好被人从外打开,窗外正是顾瑾玉。 吴嗔左看右看,看顾小灯伤情又生气地瞪来人,顾瑾玉则一言不发地伸手进来,轻轻抚了一下顾小灯的发顶。 顾瑾玉说:“没事的。” 顾小灯道:“去你的!” 吴嗔感到莫名,但又感到戳人。
第75章 是夜军队赶到两百里之外,停在一座都城外的营地,官署安排妥当,扎营的扎营,休憩的休憩,只是春风送雨,细雨簌簌黏黏,一张网似的,淋了满地的愁绪。 顾小灯提着灯跟到了顾瑾玉的主帐里,墩在一旁看吴嗔给顾瑾玉治蛊。 吴嗔颇为欢迎,顾瑾玉就不同了。 他束手束脚地坐着,将一旁虎视眈眈的顾小灯觑了又觑,小心翼翼地商量:“小灯……你若有话跟我说,不如等吴嗔忙完再来,好不好?” 顾小灯不理会他,只问吴嗔:“先生,我在这儿会耽误到你们吗?” 吴嗔整理瓶瓶罐罐,带着一种兴味和对美人的宽容招顾小灯过去,自信到略显轻浮:“不会,小公子还能过来挑一挑今晚的幸运蛊,挑中哪一罐我就用哪一条治他。” 顾小灯还没应声,顾瑾玉便蹙着眉低声:“吴嗔,蛊虫危险,你不要带歪他。” “要你管?我有的分寸。”顾小灯提起花灯照他一照,举手作势敲他一敲。 顾瑾玉仰头,看他眉目生华,又怨又嗔,又急又怜,心里便咕噜噜烧开了。 顾小灯跑到吴嗔周围去,看着一整个药箱的瓶罐,声线绷紧了些:“这些蛊都是预备着给他用的吗?不用按照顺序来么?往他身体里放完蛊之后他会有什么不适吗?” 吴嗔敲敲药箱,颇为自得地展示他的钻研结晶:“这个箱子装的只是一个前阵阶段,里面的蛊无需先后,用完他基本难受半个晚上就行了。” “那往后的阶段是逐渐难捱吗?” “对,不过那是至少三个月后的事,要是在那之前找到一劳永逸的办法,定北王就大好特好了。” 吴嗔很是乐观,又在解蛊之事上体现了兴趣剧于人道的弊端:“他的体质很不错,自愈能力强,抗伤抗毒经得起折腾,眼下中了控死蛊,虽然于他是天降横祸,于我于后世却是一份难得的样本,有他做例,我师门的文库又能充实不少吊诡轶闻。” 顾小灯看吴嗔投入的模样,虽只接触了半天,但也能大体地了解吴嗔的性情。 吴嗔不是医师,是蛊师,顾瑾玉在解蛊中受的罪会化作他孤本上的记载,他会管顾瑾玉的死活,但不会多在意他的疼痛。 顾小灯回头看一眼那坐立不安的大块头,顾瑾玉对上他的眼神便老实了,像一个俊美的木偶,分不清此时究竟是正常还是疯癫。 “小公子,挑吗?”吴嗔催促他。 顾小灯垂眼看回满箱的小瓶罐,越随机越让他感到压力,待选好了一个小红瓶,他的掌心竟出汗了。 吴嗔饶有兴致地拔开瓶塞:“是一只小蛊,定北王,你是要划手放蛊,还是直接让蛊从眼睛进去?” 顾瑾玉看了一眼瞪大眼睛的顾小灯,怕吓到他,立即自觉地挽起袖口:“划手。” “行。” 顾小灯跟到旁边去看,他看着顾瑾玉衣袖挽到肘部的手臂,肌肉结实流畅,臂上伤疤横亘。他一时屏住了呼吸,眼前一晃,先是后遗症作祟,想到了苏明雅满身如画的曼珠沙华刺青,直到顾瑾玉轻声开口才拂去他眼前的大雾。 “小灯,我可以握一握你的手吗?” 顾小灯回神,看到一缕血从顾瑾玉手上滑下,他在椅上仰头看他不看伤,眼里是幽暗的炽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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