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要问的是和表公子有关的。” 张等晴怔了怔,眉头皱了又皱,遥遥看了一眼顾小灯的房间,到底还是跟着小婢女走了。 去的路上他内心横五竖六七上八下,等真到了那不算陌生的地方,他的白眼在黑夜里简直要翻出光来。 这地方就是他前天被强行带过来学规矩的下房。当日晌午,顾平瀚突然开门进来,穿过几个跪地低头的管事,风轻云淡地坐到主位上审问他。 现在他进门,下房里灯火幽微,顾平瀚就跟前天一样坐在主位上,手里拿着一卷摆设的书,垂着长睫,冷若冰霜。 张等晴心里不住咒骂起他来。 小婢女无声无息地退出去,不算宽敞的下房里瞬间只剩下地位悬殊的两个少年。 张等晴一想到下午这厮跟着其他人一起贬低顾小灯,火气就噌噌噌:“哟,这不是再过不久就要秋考,忙得脚不着地的世子吗?半夜三更不捧着圣贤书,叫人过来问话,这话不能青天白日问,就得夜深人静问?王府不是规矩很大嘛,这是世子开创的哪条新规矩?” 张等晴阴阳怪气了一通,顾平瀚掀开眼皮,照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坐在主位上淡漠地俯视他。 张等晴说了半晌也没得到反应,一通乱拳全像是打在棉花上,没辙了,干脆也闭嘴不说话,自顾自地坐下。 诡异的安静持续了好一会,顾平瀚才慢慢地开口。 “我想再听你讲述民间的生活。” 张等晴懵逼地扭头看向他。 顾平瀚在幽微的烛光里又垂下眼睛,翻着手里的书卷,什么话都不说了。 张等晴的内心狂澜大作,两道眉毛一上一下抽动着,最后憋出了一句话:“那你就别再板着那张死人脸,你笑一个给我看看,我看开心了就给你讲。” 顾平瀚无动于衷地翻了一会儿书,张等晴就大爷似的等他的反应,结果等来等去,就等到了顾世子站起来走向门口,看起来像是不悦地要离开了。 但顾平瀚走到门口,却是开门看了一眼外面的夜空,随即又折回来。 他走到张等晴面前,站着俯视他,一副冷冰冰的高贵模样。 可他最后还是像个动起来的木偶,慢慢地照做了张等晴的要求。 * 深夜,星辰如灭,祝弥在漆黑的房间里写信,不用点灯,他也能借着微薄的月光视物。 他把顾家每天发生的事情汇总,交由白鸽或者雄鹰带去皇宫,即便今天发生了令他至为震惊的事,他笔下的叙述也冷静寡淡。再多的评断,就交给主子了。 信笺很快送了出去,祝弥待在漆黑的房间里久久不能躺下,枯坐着陷入尘封的回忆,迷惘而压抑。 海东青花烬悄无声息地带着信笺飞快地到了皇宫,熟练地叼出绑在爪上的信件,丢到它的主人手中。 祝留守在窗前,顾瑾玉坐在案前,从容地展开了信笺。 他从头到尾看了三遍,从没有这么认真地把一封书信看这么久过,久到祝留都觉得不对:“主子,我哥来信说了什么很重要的事么?您怎么看这么久?” 顾瑾玉不答,最后一声哂笑。
第8章 “‘帷薄之外不趋,堂上不趋,执玉不趋……堂上接武,堂下布武。’……呜哇!饶命啊轻点!” 清晨的卯时六刻,顾小灯趴在一间修行用的静室里,一边断断续续地背《礼记》一边眼泪打转。 他趴在烤鸡架似的竹床上,两个据说是锻体师的师傅正站在他两边,一个摁着他,一个攥起了他的两条胳膊,正在用巧劲一寸寸地拉扯。 这叫拉骨,字面意义上的意思,拉多了能长高。 但是疼。 “忍忍就好了。”祝弥半跪在他的竹床前,拿着汗巾轻轻地擦拭顾小灯满脸的冷汗,“您的身量不足,现在是在用外力助你拔节,以免您以后长不高。以后每天清晨坚持如此小半时辰,半年后就可以结束,半年匆匆,您忍忍就过去了。” 顾小灯听到这疼死人的拉骨行动要持续这么久,差点哭晕过去:“别啊别啊!祝大哥我求你了,行行好别拉了,我可以不用长太高的,我当一个小矮子就够了……!” 锻体师拉他两条腿去了,顾小灯又是一阵嗷嗷惨叫,感觉都听到了自己的骨头嘎啦嘎啦响的动静。 他控制不住地挣扎起来,眼泪花随着晃动甩出去溅到祝弥脸上,但祝弥不为所动:“对不起,表公子,这事您无法拒绝,这是王爷和王妃特地交代过的。这只能怪那收养你的平民克扣了你的伙食,才致使你的身体得不到足够供养,长成这副单薄瘦小的模样。” 顾小灯相对于同龄人确实瘦小,但那不是吃食不够,他自有记忆以来就没有饿过肚子,他之所以小小一只,是因他七岁前被当做药人喂养在水缸里,鲜少走动。 拉骨拉得他泪流满面,但他还是攒起力气分辨:“不是的,你别胡说,我瘦小有瘦小的原因,才不是你说的克扣!都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义父宁可短了自己的也不会空了我的,他从来没有亏待过我,连重话都没有对我说过,他对我可好可好了……” 祝弥摇头,只觉得顾小灯应了一句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的老话。 顾小灯挣扎无果,在骨头的咔嗤咔嗤声里认栽,他哭哭停停地哄着自己,背着书转移注意:“‘室中不翔,并坐不横肱。授立不跪,授坐不立……’” 当真是可怜兮兮。 好不容易熬过了半个时辰的拉骨,他瘫软在竹床上抽噎:“总算是结束了呜呜呜!” 结果后头还有更疼的等着,两个锻体师退下了,四个练舞师进来了。 没过一会,他就被架起来压腿下腰,趁热打铁地锤炼身体的柔韧性。 顾小灯哭得一抽一抽:“不是不是,我不明白,拉骨是让我长高点,练舞是要干嘛呀?我不能不长高,还不能不跳舞吗?” 祝弥袖手在一旁监督,耳膜被顾小灯的声音震得有些嗡嗡作响:“是的,您不能不练,舞蹈也是一项礼仪,旁人都学过了,您既是表公子也不例外。正因您以前没学,现在年纪大了,如今才会艰难,您努力忍一忍,坚持一阵子就好了。” 顾小灯想说的话被练舞师进一步的压柔韧打断,惊恐地感觉身体四分五裂,哭得涕泗横流,再话痨不能了。 压了约一个时辰,练舞师们结束调教,跟着祝弥退出静室,汇报对顾小灯的看法:“祝管事,表公子适合练舞,身体比常人柔软了许多。” “全都确定?” 四个练舞师都点头,祝弥就不再多问,心里记了一笔,舞是娱情之术,侍上之技,确实适合顾小灯。 他太笨,太慢,这个年纪接受世家的熏陶已经太晚了,注定文不成武不就。 倘若他又蠢又丑,那便可以直接放弃,丢到外头的庄子里自生自灭,可他即使又瘦小又黑黢黢,那张脸也能看出来生得过于标致。 好的相貌是一项置换资源。长洛贵胄多,不拘男女,往后找一个既能和顾家结盟又能中意顾小灯的人不会太难。 给他择一个好去处,好倚仗,就是镇北王夫妇给这个令人如鲠在喉的亲生子的宽待了。 祝弥回静室时,看到顾小灯红着眼尾鼻尖趴回竹床去哎呦叫唤,就走到他跟前讲下午的安排,待他晌午休息好了,下午要修习其他的娱情技能。 顾小灯吸吸鼻子:“都好,放过折腾我的身体就好了,昨天骑马还没缓过那股酸疼的,刚才我的魂魄都要被摆弄到出窍了。” “辛苦了。”祝弥不走心地哄他,“忍一时就过去了,您看,现在就好了。” 顾小灯小脸苦哈哈的:“其他几个兄弟姐姐也都弄过这些吗?拉骨拉筋一套下来,小命真是飘走了。” “拉骨都有。” “跳舞的也是吗?” 祝弥会敷衍他,却不大会对他撒谎:“除了大小姐,其他四位都是浅尝辄止地学个皮毛。” 顾小灯好奇心来劲了:“为什么啊?” 祝弥沉默了片刻,依旧面瘫:“公子小姐们学什么傍身之技,以及学到什么程度,那都是王爷和王妃的考量。” 他想说他不知道,可惜他又不是一无所知。他随侍过的大小姐顾仁俪是顾家锤炼出的完美待嫁作品,原本大抵是想献给皇家,后来被前来和谈的北戎皇子看中,她便成了出塞和亲的不二人选。 祝弥以为顾小灯会继续喋喋不休地追问,但他好一会没吭声。 “您不继续问了?” “看你有些难过……就不好意思问你的伤心事了。” 祝弥一瞬脊背悚然,一张脸还是惯性了的常年面瘫,心中惶惑且不信:“表公子说笑了,只是在回答您的问话罢了,我没有任何难过。” 顾小灯还残存着红意的明亮眼睛看着他,祝弥蓦然觉得自己像是真被挑灯挑破了暗处痛处,连忙起身避开了他的目光,惶然于可能会在顾小灯那里听到一些不愿意听的天真话。 但顾小灯改口了:“嗳,是我搞错了,是我自己在难过,因为我的身体真的很不好受哇!祝弥,你帮我看看,我的手筋脚筋真的没断吗?疼死我了。” 祝弥风声鹤唳的警惕才消散开来,乏味地劝慰着他,挨近时发现顾小灯的手脚微微发颤,大抵是疼得不清的。 他哼哼唧唧,倒没有再哭,就是正常撒娇,求哄求关注。祝弥不理解,除了张等晴没有人会去哄他,他怎么还能习以为常地随时随地撒娇。 需知张等晴哄不了他太久。 下午顾小灯的功课是乐器弹唱,乐器需熏陶,这一块他完全是个刚上手的呆瓜,拨张琴乱得像上锅的蚂蚱,但他的音准极好,跟着乐师吟唱了几首乐曲,很快就唱得有模有样。 乐师只提他的缺点:“表公子,您克制一下,不要太开心了,凡曲都有情绪,您唱任何一首都是欣然的,曲韵太单薄了。” 顾小灯摸着琴笑道:“世上曲子那么多,我可以一直唱喜庆的啊!” 乐师有些不悦地摇头:“长洛高门之中,乐曲应酬的主旨多两类,一是以塞下曲为主的战歌,一是以长干行为主的恋歌,前者悲壮,后者轻愁。您所说的喜庆曲风,那是低门小户的民间草莽热衷的,不为高门显贵所喜的。” 乐师让顾小灯尝试着转变情绪,把傻乐转变成豪迈或者悲伤,顾小灯越想表演越觉得奇妙,虽说刻意回想些难过事假装悲哀也不是不行,但表演时就像痒痒肉一直被戳。唱来唱去还是像乐师批评的,不够宛转,不会收敛,歌声里只有土气的开怀,而开心是土的,他就不懂了。 等到课罢,回去的路上他问祝弥:“乐师说的我不理解,是人不都有喜怒哀乐,怎么高门只要悲壮和忧愁的曲子,开心在这里犯律法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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