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千机楼前身就是个强大的云国刺客组织,与关云霁如今进去的霜刃阁十分接近,更阴损残酷。 霜刃阁这百年来逐渐柔化,那千机楼却是隐藏在民间江湖,越来越向阴鸷凶煞的程度发展,以云国意志为旗,在晋国西南作乱不休。 顾瑾玉那位下落不明的生母,便是千机楼的一个女杀手。 至于他的生父身份,张等晴并不知道。 “千机楼不是正常人能待的地方。神医谷炼药人会磨个二十年,千机楼却是把时间压缩在十年之内。他们炼药人是泡在一个等人大的药缸里,我忘不了小时候误入那禁地的场景,偌大一个地下洞穴,药缸几十个,到处攀爬着毒物,孩童虚弱的哭声回荡着…… “小灯是那批药人里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很多孩童三四岁就熬不过去咽气,熬过五岁的都寥寥无几,只有小灯撑到了七岁。 “后来千机楼内讧,我们带着他逃出来,他因为药血被过度抽取生了场重病,我爹用尽医术治好他,他醒来后便忘了七岁前的东西。但他只是忘了,不代表他没有经历过,我替他记着。” 张等晴说到此处时忍不住颤抖着闭上眼睛:“顾瑾玉,如果你娘没有把你和小灯互换,泡在那个药缸里九死一生的就是你。我五年前和你说过,你偷了他的命,他替你挡了劫,你怎么能不好好照顾他?还让他受那么多糟心事?” 顾瑾玉知道这些后便开始容易做一些梦。 梦里顾小灯蜷在一口水缸里,业火和毒蛇围绕着他,最后洪水从天而降,将他拖拽进漆黑的池底。 梦里顾小灯没有向谁呼救,反倒是顾瑾玉,每回醒来,求救总萦绕在唇齿间,随着眼泪一起无能为力地咽下。 过去不可更改,顾瑾玉唯有来日。 所以他绝不能像从前一样不惜命地自负,他必须爱重自己的性命。 这次六月刺杀,顾瑾玉平生第一次从争斗中感到惊悸,这不是他初次玩脱掉到了鬼门关,但却是他最后怕的一次。 刺客的暗器扎到他胸膛,差一点洞穿他心脏,张等晴起初骂骂咧咧,待真上手救他,却是安静得肃穆。 张等晴观察了一会,便强硬地让他交出顾小灯遗留的布袋:“把那些药交出来。” 顾瑾玉滴着冷汗摇头:“只剩一点,再用就没有了。” 那他就没有礼物了。 张等晴铁青了脸:“不用?那别治了,你挺着这暗器还能多活一个时辰,这暗器不能拔了,一拔失血过多,一时半会你就蹬腿死了。你以为我情愿小灯的药血用在你这渣滓身上?啊?” 在张等晴拔高的尾音里,祝弥火速倒戈搜出了那布袋,顾平瀚一把薅过来递给了张等晴:“神医请。” “滚。”张等晴生气地骂了一声,又改口使唤,“你摁着他。” “嗯。” 顾瑾玉眼前迷蒙看不清,只是在某一瞬看到自己的血溅了满地,张等晴飞快地拿了顾小灯的膏药堵了上来,又令他灌下了两瓶药血。 顾小灯的身影再次出现他眼前,那似乎不是他的幻想,而是顾小灯真切地以灵魂姿态穿梭过来。 他什么也没有说,噙着泪的双眼只是亮晶晶地看着张等晴,身形慢慢变得透明,消失前的最后一刻才看向顾瑾玉,嘴唇动了动。 【我走咯】 顾瑾玉那一瞬才恢复了痛觉,生不如死地挣扎起来。 再醒来时,他的手里剩下一个小玉瓶,张等晴坐在不远处火冒三丈地扇着药炉,顾平瀚便在一旁安静地蹲着,帮他把用过的银针一根根细致地烫火祛毒。 顾瑾玉握着那玉瓶晃了晃,听着里头传出的细微撞击声,知道了里面只剩三颗药丸。 顾小灯送他的临别礼物就剩下这一点了。 “醒了?”张等晴看也不看他,哼了好几声,“祸害遗千年!” “神医厉害。”顾平瀚道,小心收回最后一根针才抬头看他,“你那些部将们在外面等你一天了。他们来,不止想探望你的安危,还想宣泄躁意,你需要稳住他们。” 顾瑾玉迟钝地回过神,只捏着那小玉瓶缓慢地走来:“可以帮我在瓶上穿个小孔吗?我想戴在脖子上。” 张等晴啐道:“下地干什么?这么宝贝怎么不裱起来当个传家宝?” “好,回去就裱。” “……” 顾平瀚拿过那玉瓶,研究了一会,便摸出身上藏着的细刀,用极巧的巧劲在顶上的玉盖震出一个小孔,并在身上的夹层到处找,很快赞助出了两段小红绳手链,拆开后结二绳为一,串成了一道项链递回去:“喏。” 顾瑾玉接回来,小心地戴上了脖颈:“谢谢。” “……” 顾平瀚好像是头一次收到这个便宜弟弟的真心感谢。 顾瑾玉戴上之时,脸上便恢复了几分血色,又摇晃着挪了回去,披了军服坐回主位,摩挲半天玉瓶,张等晴也熬好了药,板着脸哐的一声摆到他案头,顾瑾玉立即拱手行礼:“张兄,多谢你。” “注意休息,我晚上再来。”张等晴黑着脸,说罢拂袖而去,顾平瀚也跟着走,但没一会就又折回来了。 顾瑾玉不耐了:“你怎么不走?” 顾平瀚斜了他一眼:“小神医让我回来的。” 顾瑾玉便知道张等晴是想有个混账能帮忙撑场面,他谢了好意,但抬手便赶顾平瀚:“谢谢,那帮我喂一下北望和小配,它们在马厩,尤其小配,那条牧羊犬要仔细喂食,那是我和你弟一起养的,谢谢。” 顾平瀚不以为忤:“花烬呢?” “它跟我一样讨厌你。” “哦。”顾平瀚转身便走了。 营帐中便只剩祝弥,顾瑾玉苍白的手拢着药碗,让他把帐外的诸将请进来。 祝弥应了是,却又驻足在原地看向他:“四公子,请您莫要忘记当年允诺过我的事。” “我记得。”顾瑾玉神色如常,“辛苦你在顾家帮我这么多年,当年承诺过你的,我不会忘。你人已经到了这里,我们慢慢谋划。” 祝弥点点头:“那就请您保重,希望您别在兑现承诺前突然丧命。” 不多时,帐外诸将齐齐进来,先是真切地探望他的伤势,顾瑾玉只道无碍,没一会部将们便都急眼了。 一半要他出来单挑其他不怀好意的主将,一半要他别再坚持那缩头乌龟的防御法子,他们坚信眼下晋军人数多,便是横冲也能把北戎人冲散架。至于届时因为北戎那些阴毒的毒兵毒雾造成的损耗,那是值得付出的代价,至少能杀得尽兴,又能缩短驻军时间,不打仗怎么立功?不立功为什么来? 这些人都是顾瑾玉有意甄选之后提拔的,重情义寡弄权,重兵武寡算计,是顾瑾玉本能地循着顾小灯身上的长处,在外识人继而用。 顾瑾玉过去展示过许多次强硬的杀伐,现下他几经病危,案前还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苦药,最适合软化安抚。 等众人针对着防御和主攻之争吵得不可开交,他才咳嗽着制止:“为捍卫国境四方是忠,但穷兵黩武是祸,青湖边的白骨古来无人收,打仗有什么好?主将功成名就,万卒死无全尸,国力消耗得起拉锯战,那就锯着,以和取胜不比血流漂杵好?” “我带你们到边关来,来日我回国都,最大的功绩不是胜败,是把将士们尽量一个不差地送回家。我半是孤家寡人,你们还有九族阖家,来边关一遭吃几十轮风雪就够了,既有太平法,就不要马革裹尸。听我的,我虽比座中诸位短年岁,但这四五年来,我可曾误过大家前程、伤过大家油皮?” 诸将高涨的情绪逐渐被顾瑾玉连番不停的煽情话和咳嗽声抚平,嗜战之情被思乡之情压过,逐渐弱了戾气。 只有些光棍仍争问:“可是将军,这四五年来你一直拼了命地往前冲,每到有军功的任务你比谁都不要命地争,你这回打仗不太对啊!以前你可都是激进疯狂的,现在到北境又怂又安静的,别怪弟兄们误会你是怕了,我们就担心,怕你因为年轻,上怕这异族的大天大地,下怕你那老爹的大威大严。” 顾瑾玉抬手捂住脖子上挂着的小药瓶,贴着它,就像贴着顾小灯的体温,就只有这么一点了。 他要是再中毒,再重伤,用完了最后这三颗药,他即便还苟活,顾小灯留给他的最珍贵的实物也没了。 “天地威严都虚无,我不怕它们。”他哑了声音,“我以前不畏死,现在怕死了。有一个人,有鹰,有犬等着我,我必须活着回长洛……我还得长命百岁,不然我怎么保护我的家人?” 营帐远处,张等晴正在严肃地处理药渣,耳朵竖得像兔子,当年有顺风耳功夫,现在只会更上一筹,他顺利地听完了那营帐中的对话,这才收回了内力。 他对军事没兴趣,只是总觉得顾瑾玉有点疯癫的不正常,担心重伤初愈后不好把控住局面,现在知道那小渣滓有数就行了。 只是顾瑾玉越有能耐,他便越不顺。 有一堆本事,还保不住小灯,实在是混账。 正伤心之余,顾平瀚不知从哪个旮旯角落里冒出来,手里还牵着一只黑白色小狗:“神医,你还没见过,这是小灯养的,叫小配。” 张等晴愣住,牵过那狗绳,小配不到他膝盖,初次见面便热情地围着他摇尾巴贴贴,他弯下腰,小配便兴奋地舔他,亮晶晶的眼珠子让张等晴幻视顾小灯。 张等晴看了半天小狗,忽然潮湿了眼眶:“它的眼神有点像小灯。我昨天在治顾瑾玉的时候,有一阵子好像感觉到和它现在一样的注视,仿佛那一瞬间小灯在我身后一样……我几年没见过他了,你说他现在要是出现在我面前,还能不能认出我来?” 顾平瀚蹲到他旁边去:“当然能。我都能认出你,他怎会认不出?” * 时光过得飞快,顾瑾玉的绮念和魔怔随着战事的规模一起膨胀。 后来他回望身处北境的两年生涯,那些长时间的生死危险、伤毒交加只浓缩成几缕印象,淡漠地在记忆里留个影,反而是那飘飘渺渺、几瞬几时的明暗情愫刻入骨髓。 那些有关顾小灯的感情一寸寸地和残缺的性灵缝合,顾小灯既补全了他的性灵,又在他的情海之间撕开越来越大的创口。 时间滚滚来到洪熹二年的仲夏五月时,顾瑾玉白天一切如常,越来越得心应手地弄权,到了晚上短暂地回营帐之内,闭上眼平复一瞬,再睁开眼时,狰狞的兵人相褪去,变成了个无措的相思病人——顾小灯的幻象就在他三尺之外。 顾瑾玉怔怔地看着他,血液在身体里奔流,唯有在这时才能深刻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 “小灯。”他唤它,并不怕因为干扰而使它消失,他知道这是自己的幻象,他已经学会控制自己的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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