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瑾玉面具似的脸随着女帝的缓声平述一寸寸出现波动。 “晋国曾有神权独揽的时代,有皇嗣可凭借先祖的鬼魂之力死而复生,带着前世记忆返老还童,重回少年以挽狂澜,如此数十代,终止于煦光帝和狮心后。 “帝后当年铲平了晋国神权的护国寺,遏止了时空乱象,但新问题随之而来,帝后发现凡有高家血脉者,皆有可能卷入紊乱的时空,但卷入者不可还童,只可能穿越到后世。” 顾瑾玉耳畔似有轰隆隆的水声:“陛下,你是说……我要找的人,他不是去了黄泉,而是去了后世?” “你要找的顾山卿,只要不见遗体,便有可能如此。”女帝望向他,“朕直到现在才告诉你,是看到了先帝遗留的三道免死金牌,才得知你和顾山卿的身份自出生便互换了。顾瑾玉,你知不知道此事?” “我知道,先帝可赦免顾家,陛下就可问罪顾家,臣来日是生是死都无异议。”顾瑾玉极快地恢复了神志,“但陛下方才说只有‘高家血脉者’,您的意思是——” 女帝平静道:“镇北王顾琰是上代的皇室私生子。论其亲缘,顾家五个子女,与朕皆是堂亲。此事是朕在先帝驾崩之夜,先帝亲口告知的,镇北王自己甚至从不知情。” 顾瑾玉骤然笑了一声,既嘲于顾琰,又谢于顾琰,多谢他是皇室丑闻,才有万幸的小灯幸免。 但他笑罢,泪意骤然就涌了上来。 顾瑾玉掉不出一滴眼泪,多年来都如此,关葛苏三人都能流泪,他却做不到。直到此时此刻,他的喜悲才迟钝地涌起,覆盖了熊熊燃烧的仇怒。 自冬狩夜之后,距今已有二十二天,他跳过无数次池塘,问过无数次当夜见闻,无论得到多少次相同的答复,他都不肯相信那最终的结果。现在女帝只说了一桩怪力乱神的野史,他便不需要任何求证地相信了。 他愿意去相信,毫无条件地相信。 小灯可能还活着啊。 他只是去了后世,远离了此时的肮脏。 多好啊。 顾瑾玉抬手捂住了双眼,眼泪骤然溃堤似地涌出来。他发不出声音,忘记了上一次流泪是多少年前。 也许是幼年时在禁闭室里禁断了,又或许是在五年前中元节的落水里断绝了——那时顾小灯捞他起来,滚烫的眼泪滴了他满脸,他觉得他的眼泪便让顾小灯代流了。 时隔多年,他为顾小灯哀哭,如此迟又如此沉。 “陛下,你知道他去的那后世……会是多少年后吗?” “看历代君王记载,最短七月,最长共有六年。” “好……” 顾瑾玉无声地淌着汹涌的泪水,破闸的眼泪像是蓄了多年,任掌心怎么捂,也汩汩涌流如流血。 他想,最长也只是等六年。 六年,两千多个日夜而已。 * 顾瑾玉离开皇宫时已是天将明,祝留出不来,手下僚属去往城外点兵,他独自骑着千里马北望回了顾家。 正是新年,顾家一反往年那随波逐流的假热闹,是二十多年来唯有的真冷清。 昨夜除夕,关家灭门,顾如慧在安若仪的要求之下带着她悄行至关家之外,自高楼亲眼目睹安若仪渴望的关家全族之灭,高鸣乾正是预判到她们的行踪,连夜冒险劫走了顾如慧。 王妃与二小姐下落不明,大小姐顾仁俪和亲北戎已有十二年,序齿第三的世子顾平瀚被军务拖在西南,身为一家之主的顾琰正在城外接手葛家一半的兵权,心无旁骛地为不久的北伐准备。 偌大的顾家,只有刚刚十三的五公子顾守毅孤零零地守着新年。 顾瑾玉一回来,一夜未睡的顾守毅就顶着熬得发红的双眼赶过来了:“四哥,四哥!” 将近九个月不见,加之新年的四分五裂,顾守毅的眼泪下来了。 顾瑾玉的回应却是:“以后不要这么叫我。你知道,我和你没有血缘关系。” 顾守毅的眼泪还挂在下颌,怔在原地僵成了一截木桩。 顾瑾玉转身要走,他连忙追上来:“四哥!你们能不能……能不能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你真正的四哥不是一直这么过来的吗?”顾瑾玉声音又沙哑起来,“你们谁也不接纳他,他一个人被隔绝在方寸之地,孤独了这么多年,你享尽世家荣华,全府尊荣,没有人逼迫你昼夜不休地做牛做马,更没有人强迫你以色事人,你有什么不可以的?” 顾守毅被留在原地,顾瑾玉转身去往东林苑,顾小灯住过的地方全部由祝弥封住,北伐之前,他想尽可能地待在和顾小灯有关的地方。 可是长洛如此之大,顾小灯活动过的地方却如此之小。 顾瑾玉要毁了摘星楼、明烛间、竹院,苏明雅不配。 刨除那些之后,顾小灯就剩下寥寥的领地痕迹。 顾瑾玉在地上走,花烬在半空跟着他,一人一鹰进了被许多贵公子誉为桃花源的广泽书院,走到了顾小灯的牢笼里。 平平无奇的小屋舍门口,皮毛干枯的黑白牧羊犬无精打采地趴着闭眼,花烬率先飞到它面前,小狗和大鹰各有一双黑豆眼,一对视便都明亮起来。 小配活过来地乱窜,围着花烬乱摇尾巴,不等顾瑾玉走近就狂跑到他身前,立起前腿扒着顾瑾玉的衣袍乱蹭乱叫,它不嫌顾瑾玉一身风霜和腥气,只是在兴奋过后,迷惑地不住歪着脑袋看向顾瑾玉身后,那意思十分明显:我另外一个爹爹呢? 顾瑾玉沉默地把它抱起来,小配开心又着急,不住地汪汪吠叫。 待抱它进了屋内,奉恩和奉欢已经恭敬地侍立在门边,奉恩还镇定些,奉欢却是紧张得要哭出来。 顾瑾玉没有为难他们,只是抱着狗默默走进里屋,低头问怀里的小配:“小灯平时都在做些什么,你知道吗?” 小配泥鳅似地从他怀里跳出来,蹦蹦跳跳地跑到书桌前,挨个把抽屉咬出来,像顾瑾玉展示了顾小灯按着时间顺序整理的见闻录、功课笔记。 顾瑾玉的睫毛抖起来,手伸在半空犹豫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顾小灯最早的一本见闻录。 翻开第一页,记述的是顾小灯当年第一天进学堂的感想: 【世道太平,人间盛世,长洛黄金乡,广泽桃源家】 顾瑾玉小心地往后翻,很快看到了这样一行: 【天铭十三年,盛夏五月,听瑾玉谈吐有感,顾森卿,真如深森未知,如霜刃冷冽……与我天差地别】 只此最后一句,顾瑾玉被一箭穿心,恢复的泪腺又发作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便砸了下去。 他急忙别过脸去,紧抿着唇等悲怆过去,小配围在他身边,围了半天都找不到小爹爹,翘起的快乐尾巴耷拉下来,尾巴尖尖垂在冰冷的地上,凑过去舔顾瑾玉脸上的泪痕。 顾瑾玉闭上眼,低头深呼吸半晌,才抱住小配,小心再打开顾小灯四年前的见闻录。方才看到里面划去了一行,他翻着纸张辨别那行被顾小灯自己否定的痕迹,很快认出了那一行是“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 所以顾小灯当时记的是【森卿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与我天差地别】 顾瑾玉失控的泪腺久久不能缓过来。 我在人间位极人臣。 你在水下无人问津。
第44章 顾瑾玉在学子院住到了正月二十,新年已过,他来到了十八岁,在顾家发布的第一桩越过父辈威权的决策是关闭广泽书院。 顾琰忙碌于北征,顾家真正意义上成了他的一言堂。 只是这新局来得迟了。 广泽书院广开了五年,它也许是不少长洛权贵子弟的年少桃花源、绮梦温柔乡,许多人在它怀里得柔情,顾小灯五年如一日受排斥在最后一排,得到的是无尽的流言蜚语。 顾瑾玉讨厌它。 元宵节那日,顾瑾玉到苏明雅居住的竹院,巡过三圈,让祝弥记下竹院中一切苏家用具的金额,是夜围火尽数烧毁,连夜把毁损的用具金额递到了苏家府上。 翌日,盯着苏家的眼线便来汇报,苏明雅原本好转的身体病重了。 “又病重,祝他年年病重。”顾瑾玉抱着皮毛恢复些光泽的小配,紧接着又问起了其他人。 “葛家少将军当日被您一刀穿胸,如今已经能下床了,体质和您不相上下。”下属还感慨了一下,“关家那对兄弟,关云霁没什么大碍,依您的安排,送去了霜刃阁。关云翔烂泥似的,那关云霁还好些。” 霜刃阁是长洛锻武的机构,曾有人才辈出的辉煌时代,近百年一再削弱其内部的残酷,逐渐归于平和,成了个杂学广练的闲适地方。里头揽文为次,练武为主,最会因材施教,顾瑾玉在里面待过半年,后来便将祝留引过去,学得一身武艺。 关云霁过去渴望的去文会武的梦想能实现了。 只是这一去,再出来时,他不再是长洛闻誉的大世家上等贵胄,而是一个俯下脊梁的所谓下等仆从。 一壶春风桂花酒的打马少年游总是要翻篇的,翻过后,寥寥能是纵马青年游,更多的都是下马独行。 顾瑾玉抱着小配久久地沉默,低头看桌上的几封折子,有北境军况,有长洛布局,有新秀百人,有顽固百人。 扫过那些血雨,他又去看装上封皮的山卿见闻录,用二十天背下顾小灯的五本见闻录,一笔一划都刻进了心海。 【天铭十三年,仲夏十五夜,与关兄葛兄饮酒,倍感欣喜】 【东晨哥妙语连珠,如暴雨汹汹,又似宝马哒哒】 【云霁兄虽傲,却实在如雷电耀目,庄严似石狮】 【两位与我鸟鱼之别,我似鱼饵,他们为鸟却不欺我】 【苏明雅,如白月皎皎,如清风徐徐,与我同岁,与我云泥之别】 【我仍是有幸,为地有天之手足,为鱼有猎鸟之友,为泥有云上之爱】 * 洪熹元年正月二十三,顾瑾玉接下五块兵符中的之一,领十万兵马赴往六千里外的北境。 顾瑾玉从顾家牵千里马北望出来,怀里带着一只从北境来的小配,身后跟着祝弥。 祝弥以文夺人,祝留以武定势,两兄弟这回倒置身份,祝留在长洛替顾瑾玉做耳目之一,替他暗中追查高鸣乾等人的消息,以及重中之重的守住白涌山池塘,祝弥则坚决跟着他前往北境。 顾瑾玉随他跟着,年少时窥祝弥心思如看愚人痴心妄想,如今回过神来,才知道祝弥比他幸运百倍。 北征此行,顾琰执着另外的兵符,终于圆了心心念念数十年的心愿。 顾瑾玉和他同路,但早已无话可说,既然这位镇北王愚忠如此,北望执念如此,那此行既出就不必再回来了。他自有别于他人的报复法。 离开长洛那日,顾瑾玉在天未亮之前最后巡了一遍白涌山,即便那口池塘周遭有千人换着时间不间断地把守,他也还是又跳了一次水,潜进去里里外外地搜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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