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握断发的前十天里,葛东晨昼夜不休反反复复地回想,他是怎么看着那缕活气消失在眼前的。 想得多了便不由自主地反复做美梦和噩梦。 美梦里他成了顾瑾玉,占有了顾小灯的初吻,又成了苏明雅,享有了顾小灯的四年光阴。噩梦里他是葛东晨,卑劣龌龊地趁人之危,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沾着顾小灯的体温,亲吻又摩挲,抵足而进出。 醒来了,惶然于自己的私欲,又茫然于自己的悲恸。 他不敢再照镜子,不敢再见任何能倒映的东西——他不明白为何自顾小灯落水,他的双眼就始终保持着怪异的碧绿色。 他的双眼好像恢复不回黑色了。 顾小灯落水后的第十天,他问葛家的医师为什么会这样,医师却说:“少将军,只要您不流泪了,眼睛就不会变回碧色的啊。” 葛东晨胡乱摸自己的眉眼,心想,所以我一直在流泪吗? 是因为愚蠢的生父跟错主子,眼看着一败涂地,东山难起的愤怒和不甘吗? 还是因为可怜的生母屡屡无望于返回故乡,将悲痛传递到了他的身上? 那天葛东晨想着血脉相连的,拖着他反复进泥沼的人们,身体却不由自主地骑马赶到了长洛的护城河。 他无视了皇宫中不停催促的急信,没有把手头的将兵用于围宫,而是把所有能掌控的兵力都安排到了满城的水源边上。他赶到最湍急的水域,望着那翻涌的水面,嘴巴不受控制地追问葛家的将兵——“河水里有没有人浮出来?” 将兵回答他:“回少将军,日日下水寻人,都是没有。” 葛东晨应了一声,随即看到眼前的士兵神情怪异,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水面,看到了一双幽幽不成人样的碧绿色眼睛。 他这才知道,自己在无知无觉地滴着眼泪。 简简单单的,因为顾小灯消失了。 葛东晨恍惚地想,消失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再没有一个温热明媚的小美人,能容他满足心底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渴欲。 但只为色欲,不该沉湎至此。 葛东晨又惶惑地想,顾小灯如果还在,如果他们关系依旧,他能拥有怎样的岁月。 会有人真心地同他把盏笑谈,会有人用一双单纯炽烈的眼睛殷殷关切地凝视着他,他会获得夸赞与欣赏,鼓励与怜爱。 他拥有一个只要一想起来,就能感到莫名安心、莫名欣然的温柔乡。 直到此时,葛东晨才悚然地惊觉,他渴望顾小灯的感觉,就像他父亲渴望他母亲一样。 他生父强行禁锢了生母半生,得来她半生的哀怨和憎恶。 他似乎是害怕着像生父一样不堪,害怕像他那样只能得到所爱的厌恨,于是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暗中的窥伺和舔舐。 他像一条兴奋又害怕的野狗,充满恶意因子,不敢正面对顾小灯说几句真话,弯弯绕绕虚虚实实地哄骗玩弄他,只敢在顾小灯无知觉的时候疯狂舔舐他。 他明明这样贪恋着顾小灯。 这样下流地喜欢着顾小灯。 这样变态地爱着他。 忽有寒风卷着雪花扑面而来,葛东晨像个僵直的木头人一样抬起头,看见在这除夕之夜,不请自来的非人非鬼的顾瑾玉。 顾瑾玉还不是一个人来,他手里拖着一个人,扔石子一样扔到了他面前。葛东晨迟钝地先把那束发丝小心塞进怀里,对这会面隐有心理准备,他觉得他和顾瑾玉有许多相似处。 “顾森卿。” 顾瑾玉刚要提起的刀尖因葛东晨的嘶哑声音停滞。 “小灯醉酒醉到六分时,会这样嘀咕你的小名。”葛东晨小幅度地活动着冻僵的手,“我一听到这个名字,就知道他的山卿之名是怎么来的了。顾瑾玉,你怎么比我还阴暗,我贪恋他的身体,你贪图掌住顾小灯的人生。” 葛东晨说话间伸手把摔到阶下的人扳过正面来,看清了是晕死过去的关云霁。 他顿了顿,探过关云霁的鼻息,抬眼看向顾瑾玉,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你要替小灯索命,往我心脉来,我下去见小灯时,好歹不会破相。” 顾瑾玉欲再提的刀尖又凝滞住了,他呕过了血,自以为恢复了冷静,便平静地与葛东晨碧绿色的异常眼睛对视,偏执地陈述事实:“小灯不在下面。那天晚上,你们把他怎么了,现在把他藏哪了?清清楚楚地告诉我,否则关家和云霁的下场,就是你一族和你的后果。” 葛东晨先问了他:“东城门全是你的兵,你围住了白涌山,是吗?那口池塘,你捞出顾小灯没有?有没有?” 顾瑾玉手里的刀颤栗起来:“他不可能在水里。” “那就是没有了……”葛东晨的眼睛更绿了,“那他会在哪呢,池塘不过那么大,长洛水源到处有人把守,他去了什么地方,现在冷不冷,还哭不哭……” 不等顾瑾玉发疯,葛东晨就先魔怔地喃喃那一天晚上的情形,每一厘细节都刻骨地牢记着,从他自苏明雅手里接过顾小灯,怎样抱,怎样吻,怎样看,怎样追,再到怎么跳进池里捞,记忆历历在目,绝望也就纤毫毕现。 顾瑾玉也陷入了魔怔:“苏明雅把他送出去的?他知道是苏明雅将他送出去的?” “知道。”葛东晨的双眼绿得惊人,“他什么都知道。知道我趁他昏迷时的动作,知道苏明雅拱手把他送出去了,也知道你的欺骗。” 顾瑾玉安静了一瞬,后知后觉地屏住呼吸:“我的欺骗……” “他有个哥叫张等晴,是吧。”葛东晨垂着两手笑不出来,“当年他一进顾家,我就着人查探他的来历,他的父兄和江湖上的神医谷有亲传关系,神医谷和千机楼敌对,那个张等晴带着他进顾家避难,没过多久人就不见了,剩小灯一个人在顾家。张等晴的消失,和你顾瑾玉有直接关系,不是吗?” “他逃跑的时候,掉进水里的时候,一定带着对我们所有人的恨意,高鸣乾,我,云霁,苏明雅,还有……你。” “恨意如果有浓淡,他恨得最浓的也许不是苏明雅,而是你顾瑾玉。”
第41章 除夕之夜,长洛的雪格外大,满城因大寒和大乱噤如寒蝉,不敢过年节,不敢高声语,门户紧闭唯恐触怒乱党,苏家之内却有一个地方喧哗了整整半个月。 那是一座苏家私建的佛堂。半个月以来,有人诵佛经,转佛筒,一遍遍地求告。 当年苏宰相夫妇因心系天生病弱的幼子,于天铭六年遍访晋国高人,修建了这座奢靡贵重的佛堂。 苏家满门为公子明雅求康健,求长生,求福祉。 从上到下,无人不信道法,唯独当事人万般厌憎。 苏明雅病弱了十五年,自记事以来,他有大把的时间浸泡在两种气味里,一种是令人麻木的药气,一种是令人作呕的烟香味。 他不喜医师,深觉偌大晋国的医师皆是无能之辈,无一个能治好他,就连缓解他哮症发作的都没有。 他憎恶佛道,每一个身披袈裟或道服的世外高人在他眼里都是江湖骗子,不是招摇撞骗,就是装神弄鬼。 苏明雅从来不会主动走近苏家佛堂。他有大把的病重的幼年记忆,无数次痛苦难耐地醒来时,一睁眼不是先见苏家人,而是先看见高高的塑金大佛。 佛目低垂,不是慈悲是冷视,不是怜悯是嘲弄。 他在一次又一次的鬼门关前,加固对佛的憎恶。 那时他想,佛不会保佑他,佛不会共情他,他一生一身的病痛,无人能感,无药可救。 如今,即将十八岁的苏明雅主动跪在佛堂金像之下,面如金纸,全身浸泡在他最厌恶的两种气味里,肺腑里是药味,鼻腔外是烟香。 他拖着高烧不退的脆弱身体浸泡在这两股气味里十天,为了等待那位据说通晓天人鬼神、异闻奇录的九禅大师解惑。 这位九禅大师曾在五年前和御医一起观他眉目,御医断言他至多活不过十七,很可能病故于十五。 九禅却给出截然相反的预言,他说他命数不短,甚至是有福之人,甚至此福曾是艳福,此命曾是安命。 苏宰相夫妇全都相信了九禅,邀住苏家佛堂,为幼子掌灯祈福。 自此苏明雅摘不下左手腕上的佛珠和山鬼花钱,也摘不下脖颈间的红线符链,只能漠视着那些于事无补的骗术,厌恶又顺从地与之相安无事。 苏明雅病重垂危过多次,不曾求过神佛,不曾信过九禅,平等地憎恶着一切对他宣告希望、绝望的骗子、看官。 但现在,他主动叩开佛堂的大门,跪在冰冷坚硬的地上,无比心诚地求九禅一见。 他没有办法了。 冬狩夜,他亲自跳进了那口吞没了顾小灯的池塘,而后七天,凡苏家力所能及之地,全都竭力巡查了三遍,但顾小灯就是消失了,溺在一口平平无奇的小池塘里,溺于背叛,沉于谎言,籍籍无名地被封锁掩埋。 苏明雅要一个顾小灯,活要见人,死……死要见尸四个字喊不出来,每每思及,都只能是毫无章法地变成撕裂的呐喊。 穷尽人力不可得,他只能穷途末路地来到这座曾经抵触与憎恶的佛堂里。 今夜除夕,风雪呼啸,九禅终于打开木门,一身素衣地来到了金像下,伸手想拉他起来。 苏明雅起不来,委顿又振奋地求问:“大师,弟子想求问一个人的下落,求您赐答。” 九禅是个面目不到三十,气质却无比苍凉的奇人,他请苏明雅起来,又叫他把想要问的人的生辰八字、来历相貌告知。 苏明雅默了片刻:“我……不清楚他的生辰八字,不知他的来历,但我熟悉他的相貌,从他十三到十七的四年光阴,他的每一寸变化,我都清晰地知道,这些够么?” 九禅叹了叹。 苏明雅风声鹤唳,为一声佛像下的叹息摇摇欲坠。 “罢了,公子先起来吧,你想问的,我清楚了。” 苏明雅灰暗的眼睛亮起些许,此时他遍信神佛,若是来了妖魔,只要能给他解惑的,他也都信了。 “公子想问的那盏灯,此时不在这时空,不在这红尘之中。不用再寻找了,公子,放弃吧。” 苏明雅起身到一半,耳边嗡嗡,险些再跌回冰冷的砖面上,九禅用力地扶稳了他,没有给予这个临阵入门的信徒仁慈,而是如当年一样不喜不悲,苍凉地再赠送他一个预言。 “公子,你的命烛长明,只是从今以后,你的心灯怕是长灭了。” * 苏明雅踉踉跄跄地走出佛堂时,天铭十七年的除夕结束了,皇宫方向传来厚重的钟声九响,无情地宣告改朝换代,属于苏明雅的灯灭岁月也开启了。 他无法接受九禅的解答,更无法承认已有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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