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云晖沉默,不知是回想还是回避。 “即便是这样的名字,那样的身份,他有没有过过生辰?有没有一枚刻着他名字的令徽?云错的令徽有没有带给他生存的好处?他走之后,他在千机楼的痕迹留有多少?” “瑾玉。”姚云晖缓声打断他,亲自点燃了一杆云霄烟递给他,“你若是对那孩子念念不忘,下月十五再走一趟神降台也无妨,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要把棠棣阁之事商议好。” 烟雾越浓,燃烧越盛,顾瑾玉没接:“我只有一个要求。我的佩刀在进千机楼的第一天被收去了,进棠棣阁之前,请把那柄刀还给我。” 姚云晖斟酌了一会:“可以,但你只有一次机会。进棠棣阁,向来一是长老所召,二是特殊时日觐见。” “下月十五祀神日,我独自前往。” “叔父无法在外予你援助。” “我知道,便是能,您也不能助我,以防我败牵连到您。” 姚云晖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胜则皆大欢喜,叔父希望你不会重蹈你生父覆辙。” 顾瑾玉肩膀一侧:“叔父喜好摘人首级把玩,不知可有把玩过老而成妖的首级,如果您有兴致,我便将棠棣阁中的一百六十七颗头颅摘得整齐些。” 姚云晖脸上有一晃而过的错愕神情,大抵这是平生第一次得知云氏元老的人数。 顾瑾玉忽然有些想问姚云晖,每次被那些棠棣阁的长生老怪物召进去时,在无数的镜子中央到底看见了什么。 如果不是透过镜子数那些老怪物的人头,那就是对镜数着无数个狰狞的自己。 那么丑陋,怎么忍的。 * 八天后,十一月初一寅时。 顾瑾玉夜半醒来,忘了几时入睡,他也不在意,垂眸看到臂弯里贴着呼吸均匀的顾小灯就够了。 天还远远没亮,他轻抚着顾小灯的长发,很快想起今天要去做什么。 去黄泉核,见他那位脖子上挂着手骨的父亲。他以剿灭棠棣阁为理由,让姚云晖同意他前来找生父试问前车之鉴的机会。 即便云暹那状态根本无法用人言沟通。 一眨眼,不知怎的就到了巳时时分,人也站在了黄泉核的入口,怀里没有了活色生香的顾小灯,一时灰暗如天柱倾颓。 顾瑾玉用了两瞬的时间想起空白的时段,来之前,顾小灯费劲地作出了一枚嵌在金缕球里的灵药,交给他带来给云暹,以作解毒之用。 顾小灯最不想见到的事里,绝对有一件是他们父子相残。 顾瑾玉其实非常想把生父送到真黄泉去,可是顾小灯昨夜似乎说了好几句云暹是“咱爹”,他便转了念,觉得留着亲爹当做他和顾小灯之间的一个联合羁绊也可以。 细数而来,两人有个残疾爹,傀儡哥,鹰弟兄,狗儿子,还会有个鸟外甥,羁绊丰富多彩。 顾瑾玉逐渐觉得也没有什么不好。 他走进黄泉核,云暹石头一样,和其他深褐色衣武士守在壮丽有序的机械堆里,听到脚步声,云暹先抬眼望过来,其他武士则此起彼伏地跟着抬头,每一双眼睛都没有眼白,像一群活尸。 只是云暹看到他后,默默地把放在衣襟里的手骨轻轻拨了出来,死气里更显死气,两相负负相加,又酿出了一缕诡异的活气。 顾瑾玉走上前去,身后有枢机司的死士不远不近地盯梢,姚云晖原本想一同过来,但姚云正至今都被梁邺城的乱象扯着后腿回不来,做亲爹的才开始有些担心。 顾瑾玉朝云暹比了个手势,云暹也不知怎么就能成功领会,握刀的手松开朝后比划,其他褐衣武士便迅速消失。 父子在金属嗡鸣声里平静地对坐,云暹微微偏着头,在看他垂颈的发梢,意思很明显,疑惑他怎么头发变短了。 顾瑾玉不清楚他有没有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的意思,也无意去探询,他比划金缕球:“你上回揍我时用上的小球,那个往外溢着毒雾的小球,还在吗?” 云暹静静地看他一会,动作僵硬地在身上掏,半晌把那金缕球拎了出来,朝他摇了摇头。 顾瑾玉接过,把在手里拨着玩,低头做吸食状时,云暹按住了他的肩膀,关节也不迟钝了,动作快得好似闪电,一把将那金缕球抢了回去。 但顾瑾玉比他更快。 云暹把几乎一模一样的东西收回身上,作势赶他走,顾瑾玉冷不丁地叫了他一声:“父亲。” 云暹没有反应,没有无感的傀儡,一个劲地打着手势赶他走。 顾瑾玉也不管他到底有无知觉,平静且礼貌地来走个过场:“十四天后,我要进一趟棠棣阁,那将是我第三次进去。听别人说,你当初进了不下二十次,最后还是被里面的老东西重创了。父亲,您有什么教训可以给我的吗?” 云暹脖颈上的手骨晃了一下,整个人顿时像块卡住的齿轮。 “失败了就来和您做伴。三个,不孤独。”顾瑾玉看了一眼那手骨,又抬头看壮观的机械群,声音掩在上万金属的叹息里。 “成功了也来和你们做伴。四个,一样不孤独。” * 十三天后,十一月十四深夜。 顾瑾玉把能处理的全安排上了,包括两个让他不时感到不快的野狗,他让苏明雅去处置高鸣乾,让关云霁去处理金罂窟。 不过野狗与野狗之间不会衷心合作,他们只会擅自调动。顾瑾玉想到这也不在乎,反正狗尽其用了。 他于子时前低头和顾小灯暂别,他亲手替他洗去了脸上的易容,看着顾小灯的脸一寸寸地在指尖下显现,很快便体会到了苏明雅那狗杂种隐秘的愉悦。 顾小灯感觉到了他的酸味,亮晶晶的眼睛含着一点笑:“啊,不愧是你,真放松,这种时候了,还能专心于吃一些有的没的醋。” 顾瑾玉有些楞,左耳进右耳封,从金罂窟出来之后,似乎直到现在,才有了一种落地的沉实感。 顾小灯抬手摸摸他的脸,像是把他那游离在外的魂魄拉回了躯壳里一样:“森卿,明天见。” 顾瑾玉握住他的手,千言万语,也只是这一句:“明天见,后天也见。” “昂!”顾小灯踮脚,顾瑾玉便低头,眉间落下一个响亮的亲吻。 明明是个深夜,顾瑾玉却觉得眉心缀了只金乌,熊熊燃烧着,不用戾气做原料,换成了其他东西。 顾瑾玉带着这只飞在眉眼间的金乌前往既定的前路,轻车熟路地避开所有耳目和亲信交接,和已经开始捏住鼻子的吴嗔再确认一遍,继而去往枢机司。 那把玄漆刀回到了他的手上。 顾瑾玉恍如隔世地摩挲着刀鞘,抽刀而出,在削铁如泥的刀身上看见自己的倒影。 许久、许久不曾见过自己长什么样子了。 其实也尚可。
第167章 山 十月十六,后半夜。 顾小灯捏着顾瑾玉的脉象,顾瑾玉散着发,灵魂出窍似地抱着他,他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捏他的脸和耳廓他都毫无反应,一副魔怔样。 顾小灯心想坏了坏了,本来就古里古怪的大狗子变本加厉了,因而不停地和他说话,试图把他的魂叫回来。顾瑾玉魂游不知何处,摄食烟毒和进入棠棣阁带给他太多负荷,下午眼见金罂窟里时他也反常,尽管脸上总是面无表情得似乎镇定自若,然而眼睛却是猩红的。 如果说苏明雅的人格意味着长洛的矜贵与虚弱,顾瑾玉的精神则像是内衬着长洛的变幻和冷硬。 顾小灯不停地敲敲顾瑾玉的脑袋,哄他从空洞的状态里走出来:“森卿?森卿?不要当发呆的大哑巴,和我说话,哪怕是汪一声也好啊。” 顾瑾玉忽然有了反应,言听计从地狗叫:“汪。” “告诉我你现在在想什么呢?” “在想你。”顾瑾玉又认真又空茫,“我该为你做什么,我能为你做什么?” “没有什么该不该的噻,我既不是你爹也不是你崽,我们是一体的,有强弱之分没尊卑之别。”顾小灯贴着他的额头不住地蹭蹭,想把他晃醒,“你想做什么?你想做的,归根结底是你自己的意志,不是‘为山卿做’,是‘森卿想做’,你把想做的事情告诉我好不好?” 轻问了数遍,顾瑾玉垂眸,顾小灯被他揉得东倒西歪。 “我要报仇。”顾瑾玉阴郁地报菜名,“我要杀棠棣阁,杀神降台,杀黄泉核,杀金罂窟,杀千机楼,要他们血流成河,流尽每一滴血!” 顾小灯眼睛滚圆,堵住他喊打喊杀的嘴巴,直到顾瑾玉低眉顺眼地安静下来,这才分开唇齿,有些束手无策地拍拍他的脑袋:“好好一颗狗头,怎么装上这么多的仇,报什么仇呢?你才到这里来两个多月,什么仇这么强?” 顾瑾玉眼神空洞,眼泪却突然猛掉下来,顾小灯便去擦擦:“哎呀,怎么这么伤心了,我欺负你了吗?” 顾瑾玉难过道:“没有。他们折磨你。我小小的山卿,不该过那种牲畜一样的日子。” 顾小灯鼻子瞬间堵住,却转而捏住顾瑾玉的鼻子:“已经过去了。” 这大狗遂一样瓮声瓮气:“没有过去!过不去!此仇不报,我枉在世!” 顾小灯看着他流泪不止地喊打喊杀,像个坏掉的人偶在哭诉,清醒又崩溃自我又记他,看起来被下午的金罂窟所见刺激得够呛。 顾小灯只好问他如何实行报仇,听着他有理有据地答出报仇手段和杀戮数目瞠目结舌,计划再血腥,可行性也超过危险性。可见顾瑾玉混乱而清醒,常年刀口舔血锤出的应对本能,虽然神经兮兮,对待现实却镇定到冷酷,从迈进千机楼时,屠戮就是他此行的终点,只是金罂窟激化了憎恶,他忍无可忍地把云氏的末日提前了原定计划一个半月。 长夜太漫长了,长得顾小灯也思量了很久很久,他以为自己也会一发不可收拾地掉眼泪,至少比顾瑾玉掉得汹涌,谁知眼睛却是意外的干涸。 他回想着金罂窟更胜当年规模的场景,下定了决心,末了握住顾瑾玉的手相扣,额头与他相贴,一遍遍和他说话:“你想报仇是不是?顾瑾玉,这仇是我的,要报也得问问我的意见吧?对不对?” 顾瑾玉顿住,本能地听他的:“对。” “我不要血流成河。”顾小灯颤了颤,“我想接管这里,我要做千机楼的新楼主。” 顾瑾玉的手剧烈地抖了一下,眼见着就要发疯,顾小灯加大气力地扣着他的手飞快地说话:“顾森卿,你听我说完,我就想这么报仇。千机楼是什么样的我清楚,杀身哪里灭得了孽根啊?我想要取代云氏,和你、和晴哥、和世子哥等等人一起推倒它,我想要把云氏族人捏造出来的邪教一点点抹平,让那些对云氏顶礼膜拜的信众抛弃、唾弃、遗忘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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