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脚拖踩在地的声音,夜游的山民们没有其他声响,既不交流也不侧目,在质感如银箔的月光中前行。 胡旭杰也翻身上来,看到这场景只觉得头皮发麻:“跟丧尸片儿似的,他们这是往哪儿去?” 严律眯起眼看向最远处已经快要融入月色的队伍前端:“应该是要上山,看这速度,不需要一小时就能走到了。” 在往山上去就只有山神庙了。 已经确认了这些村民没有意识,严律和胡旭杰直接以妖族的速度顺着村民移动的方向奔去。 山路修的不怎么样,村民却能在夜色中在狭窄的道路上快速移动,两旁横生出的杂草枝叶割伤小腿胳膊也并没有任何停顿。 山神庙笼罩在银绸的月色中,庙门紧闭,唯留门口一盏破败的红灯笼,似黑夜中吸引群蛾而至的火苗。 空气中夹杂着山林特有的清香与一股诡异的甜味,提鼻子仔细闻,倒有些像是果实腐败后散发出的气味。 古树伞盖般展开的枝叶遮天蔽日,在夜色中如巨大蛛网悬在头顶,树叶无风自动沙沙作响,斑斑点点的灵光碎片自枝叶与树干中渗出飘散。 树枝间垂下无数半透明状的丝线,在半空中漂浮游荡,莹莹浅光令这巨树看起来不似凡尘物,竟有种诡异的圣洁感。 胡旭杰甫一站稳抬头便瞧见这景色,惊叹道:“求鲤江的阵眼我也算见过了,那就是块儿快被垃圾淹了的破石像,这个看起来就气派多了,跟魔幻电影儿似的。” 伸手要去拽伸到跟前的一根游丝,却被严律一把拉住。 “当年坎精钻入地下,认定周遭地下更深处有上古时期的灵气残留,仙门便挪来此树,树根会不断向有灵气的方向深挖生长,作为阵眼便会为大阵提供源源不断的灵气供养,因此常有灵力泄出是正常的,现在已算少的了,毕竟这山的环境也不如以前了,”严律用烟头烫掉向自己伸来的游丝,皱眉道,“但我以前从没见到这些跟触手触须似的东西。” 游丝被他的灵火一碰,“刺啦”一下蜷缩萎靡下去,跟让打火机撩了的发丝似的。 胡旭杰还没来得及问这东西是干嘛用的,便见游荡的村民已经爬到了山神庙,游丝自发飘散开,落在每一个接近古树的人的身上和头上。 丝线一搭上人,那副柔弱飘荡的模样便迅速一变,猛地扎进众人的头皮、面部和脖颈等处。 这扎入的狠劲儿好像树根倒悬在了外部,把人当做了土壤似的牢牢抓住,牵引着这些人继续朝前走,直至围绕着巨树成一圈儿。 这些人好像全没痛感,麻木地跪在砖石地上,双手合十弯下腰去,将素日高昂的头颅深深低下,唇齿微张。 “这是在干什么?”胡旭杰惊道。 严律皱起眉:“好像是在祈福……就像每次向山神寻求庇佑时一样。” 但和数百年前严律遇到的祈福不同,此刻被吸引而来的村民个个儿没有声音,嘴唇空虚地长着却不发一言,四下里只能听到树叶婆娑声。 这好像是一场死人们的祈福。 严律和胡旭杰两只妖倒好似成了这地方唯一的活人,他俩在跪拜的村民中穿过,不敢贸然触碰那些游丝,但又无法唤醒这些人,行走其中如在死海行舟,头顶古木茂盛,连月光都不愿漏下。 胡旭杰忽然小叫了一声:“哥,你看那儿!” 严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已微微驼背的老头落后几步爬上山神庙的平台,却并未跪在古树前,而是挪着步跪倒在庙子前,朝着紧闭的大门开始磕头。 他一磕下去就是“呯”一声闷响,可见是个实心儿的响头。 这老头看着像是黄土埋脖子的年纪,哪儿经得起这么磕,严律过去想给他拉起来,却发现这老头仿佛是让铸在了地上,连严律都拉不起来。 再仔细看,老头整条腿都让树上的游丝给缝在了地上,撑在地上的手也被缝住,只能不断地磕头,没几下便将额头给磕得血肉模糊。 “哥,这咋回事儿!”胡旭杰问。 严律尚未回答,便嗅到空气中那股甜腻气味愈发明显,老头头上的游丝的色泽由浅转深,像是输液管似的从老头体内抽出浑浊的气体,一路送至巨树之中。 再看巨树周围跪着的那一圈儿人,都和老头一样被游丝当成了大号的养料瓶,正库库给古木倒供着体内的东西。 严律弹出一道灵火,灵火烧断了老头头顶的一缕游丝,但很快又有更多游丝柔柔弱弱地搭了过来。 这回不用胡旭杰发问,严律已经冷声道:“好像是在吸这些人体内的精气灵力和欲念。” 人族天生适合修行,哪怕是灵气枯竭至此,也仍是最有灵气的种族,只要活着体内就还能积蓄和产生灵力,只是相对修士而言少得可怜,但整个村的人汇聚在此,多少也是能有些值得压榨的灵力的。 而祈福供奉时的人欲念最重,时常招惹孽灵来寄生,心不静者的供奉无疑是最方便邪祟钻的空子。 “你不是说这树是阵眼吗?”胡旭杰糊涂了,“难道仙门留下的这树就是这么运作的?把这些人当……呃,充电宝?” 严律被他这比喻狠狠噎了一下,没好气道:“你在下头看着这些人,我上去看看。” 胡旭杰刚问了句“上哪儿”,就见严律脚蹬了下山神庙的庙墙,翻身一跃轻盈地落在了古树粗壮的枝干上。 他前脚落定,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摆了一下。 胡旭杰在树下仰着头着急:“早说了晚饭多吃点儿吧?不然出活儿都没劲儿!” “闭嘴。”严律说,“这树皮不对劲儿。” 他脚下用了用力,隐约感到一丝弹软,这感觉非常微弱,严律几乎以为是错觉,随后又抬手按了下树干。 手下树皮依旧粗糙,但触碰时却觉得树干的温度并非木质特有的温顿感,反倒像是带着难以察觉的弹性的那种温热。 “哥?”胡旭杰喊他。 严律摸摸收回手,点着一根烟:“这树皮好像活了——摸起来像是人的皮肤。” 胡旭杰只感觉一阵阴冷酥麻从脚跟打到后脑勺,看看四周仍在跪拜的村民,又看看严律:“那现在怎么办?” 严律咬着烟,两指并起以灵力叩击树干三下,低声道:“山怪,山怪何在?” 这是早些年严律和山怪约定的暗号,若他来时山怪还在山中游荡,便以此敲击树干,山怪留在此处的灵识便会有所感应。 但这一次回应严律的却并非现身的山怪。 脚下踩着的树干猛然一软,严律猝不及防双脚陷入其中,周围的树枝巨蟒般缠绕在严律的小腿,妄图将他束缚在树上。 树下传来胡旭杰的一声怒吼,严律低头看去,原本跪拜的村民不知何时已起身,在游丝的牵引下伸长了胳膊将胡旭杰按住。 胡旭杰竖瞳显出,肌肉臌胀,猛地挥开几个村民,却又碍于这些人是普通人而不好直接进攻,反倒是被村民带来的游丝搭了上来,一个不留神就钻进皮肤里。 “哥,我没事儿!”这些游丝钻进皮肤不痛不痒,要拔除却有撕肉一般的痛苦,胡旭杰龇牙咧嘴地用聚起灵力的手硬拽掉脸上的游丝,“就是这帮没修为的人得倒倒霉,万一我收不住劲儿——” 说完便见刚才一个被他退走跌倒在地的村民从地上爬起,一条手臂似乎是骨折了,软塌塌地挂着,一根游丝立刻从树上脱落钻进他的皮肤,不消片刻,那条手臂就跟缝合好了似得竟然又能动了。 胡旭杰傻了:“医学奇迹啊!” 严律来不及搭理他这痴呆模样,这古树已经完全变了样,树叶抖动簌簌作响,缠绕他双腿的树藤越来越紧,他可以感到骨骼被挤压的感觉,树枝间再次分泌出游丝,直奔着严律而来。 树下,胡旭杰也已被活死人似得村民包围,村民身上的游丝分裂开来,直往胡旭杰的眼耳口鼻中钻。 “呕,邪门儿东西,呕,这是要钻老子七窍啊!”胡旭杰运起灵力抵御,他倒不至于应付不来这古怪的游丝,只是让一群叠人墙也要把他压住的村民搞得束手束脚,“哥,我马上来!” 严律右手已拎起了刀,斜劈一记却被树枝上泛起的灵光挡住,树枝如鞭子般一股脑抽来,严律双脚被束,只用刀挥砍抵挡,这树枝却好似钢铁铸成的,与他的刀碰撞间竟然还迸出点点火星灵光。 “你就待在树下别上来!”严律厉声道,“这是仙门留下的阵眼,落下时就已上了无数加固和抵御的术法,除了当年和肖家一起共筑这阵的坎精外,谁来都毁不掉这阵眼!” 古树如有生命般扭动着粗壮的枝条,将严律团团束缚,显然是想将他给困死在树上。 树枝团成了一个硕大肿瘤般的球,外壁还在蠕动,胡旭杰已经彻底瞧不见严律的身影,顿时急的冒汗,正要开口大吼却猛地被人捂住了嘴巴。 那手冰凉潮湿,仿佛是个死人的手捂住了他的嘴,在这诡异的深夜冻得胡旭杰一个激灵。 树上那个裹着严律的“囊肿”被高高吊起,越收越小,眼看将要把严律这“内馅儿”给攥死时,自球体之内迸发出一股醇厚蛮横的灵力,数道灵光自□□出,从里将这树枝编制出的大球给撑大撑裂。 树枝团出的牢笼被强悍地撕开,四周枯枝落叶被这破笼时灵力带起的旋风扫起,遮蔽树下之人的视线,慌乱间只仿佛看到双尤带怒意的暗金色兽类双眸,一头与狼有七八分相似的巨兽破笼而出,浑身长毛如雪似云,火焰燃烧般飞动,唯有右前爪缠绕着一团图纹,黑雾似地蔓延而上。 树上垂下的游丝被一爪撕碎,围着胡旭杰的那些村民立刻瘫软了一半儿。 上古巨兽之影不过一闪便已消失,树杈上站着的已经又是红袍束袖的妖皇。 严律原身稍显便又重新收拢,四周混乱一片,他直觉这树已经和以前完全不同,不愿多留,飞身正要跃下。 远处却传来另外几道声音:“严哥!身后!” 严律匆忙间回头,只见原本已被切断的树枝竟又勉强撑着分泌出一道游丝,这树似乎已有了神智,竟然顿了顿,好像是在犹豫,但下一秒那游丝还是如子弹般弹射而出,向被树叶遮蔽视线且身体还在半空中的严律射去,精准地打中了严律布满云纹的右臂。 这游丝本就来自仙门阵眼,与布在严律右臂上的仙门术法十分契合,攀附在严律皮肤上的云纹竟跟活了似的扭动起来。 电光火石间严律忽然意识到,这东西很清楚他身上最薄弱的地方在哪儿——它就是奔着右臂来的! 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让严律脑中空白,只觉得自己自痛感迟钝以后已许久没受过这种痛苦折磨,脚下被伸来的树枝一绊,僵硬的身体直接从树上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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