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邢剪就要跨出义庄,陈子轻跑了过去:“师傅,你给我揉药酒那回,我咬的是你袍子上的布吧。” 他打量邢剪完好的袍子:“你那件袍子呢,我帮你缝一下。” 邢剪高小徒弟许多,他才到自己心口部位,俯视过去都要低头,时长久了脖子会酸。 小徒弟的胸脯很平坦,没什么肉。 “师傅啊。” 小徒弟又开始喊他了,同一个人,说话的腔调都变了,尾音像是非要钩住什么,不钩住不罢休,钩住了就用无辜迷茫的眼神看过来,好似不是自己甩的钩子。 小徒弟手臂露出来的黑布条有点潮,才玩过水。 “撕下来的布都扔了,缝个屁缝。”邢剪神情很凶,“无聊就去找秀才玩,别把猪仔放了,不然让它跑了,师傅要你好看!” “听到没?”邢剪拧小徒弟耳朵,指腹粗热,没用什么劲就给拧出了块红色,他烦躁地松开手,耳根微热。 “听到了听到了。” …… 陈子轻过了一两天清闲的日子,他算计着郭大山死了多久,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决定去挖坟。 找谁陪都没理由,只能自己挖。 陈子轻半夜偷溜出义庄,赶夜路有个事就不怕了,最怕脑子空了胡思乱想,他全程只想着找证据,鬼来了都得让道,别耽误他上班。 但这种气势并没有支撑他走完全程,后半段就泄了气,后悔没拉上师徒里的谁。 黯淡的夜色下,荒芜的乱石地里,一个人影扛着铁锹战战兢兢的走着。 不是别人,正是来挖坟的陈子轻,他边走边四处张望,仿佛寂寥的夜里,随时都会跳出什么来。 “咔哒。” 一脚踩进了一处土坑,陈子轻踉跄了一下身子,然后紧张地看向四周,并没有什么异常。 陈子轻无语地踢了一脚,一颗碎石翻滚了出去,在幽静的乱石岗上,发出“喀哒!喀哒!”的声响。 一座座的荒坟在黑夜中连绵,如一句句无言的诉说,泯灭在黑不见底的远方。 乱石岗。 陈子轻借着黯淡的月光,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郭大山的坟包。 新坟,土没有结成板块。 朽木插在土里,作为墓碑,上面没字,也没人会为他写。 这是陈子轻之前在街上听人说的方位,错不了。 陈子轻拔出坟前的墓碑,对着坟包拜了又拜:“郭爷!郭爷!莫要见怪啊!小弟挖坟掘墓不是为发财,再说你也没什么好偷的。” “小弟只是同情郭爷的遭遇,想求证一个事情,也好找到杀你的凶手,为郭爷洗冤。” 说完了这一切,陈子轻又等了一会,见什么都没发生之后,他才拿着铁锹,壮着胆挖了起来。 土石翻飞,郭大山的尸体埋得并不深,陈子轻没挖多久就发现土里出现了一片衣角。 陈子轻的心也随之提了起来,他用铁锹拂去上面的尘土,露出了尸体的一部分,不用想,这肯定就是郭大山了。 “莫要见怪!莫要见怪……”陈子轻口中喃喃,哆哆嗦嗦的又挖了几下,找出郭大山的手臂,而他另一半的身子和脸,依旧掩盖在土层下。 不是陈子轻不挖,而是他不敢挖。 他蹲下了身子,硬着头皮撩起郭大山的衣袖,借着月光凑近看了又看,果然一切都如他预想的一样,郭大山的手臂是紫黑色的,而郭大山胸口露出的皮肤,肤色虽然灰暗,却是正常的。 想要的答案已经得到,陈子轻也不想再多留一刻,他想把土重新埋好。 “嘭”土堆猝然爆开。 陈子轻被吓得蹦了起来,以为是郭大山起尸了,结果却见一只肥地鼠从土堆里窜了出来,跑进了夜色中。 “……卧槽。” 陈子轻受惊过度忍不住讲了句粗话,他抖着手从怀里掏出几个白天做日常叠多了的纸元宝,把压扁的地方撑起来,吹了吹,放进土里埋起来,压严实土,插回郭大山的墓碑。 做好一连串动作,陈子轻向着乱石岗外面走去。 义庄小伙计原主,富商俞有才,好吃懒惰的穷鬼郭大山,三个人三种人生,各走各的水路或旱路,横看竖看都不沾边。 哦,对了,还有胡老七,尽管他不是中毒身亡,是溺死,但他也是做什么生意里的一员。 生意上的一行四人,没死的只剩赵德仁,他目前下落不明,生死不知,难道他是凶手? 说来说去,原主和郭大山这两人混在里头,真的格格不入,他们到底分别扮演哪种角色…… 不想了,先回义庄再说。 今夜风不大,周围十分寂静,没再出现其他状况挑战他的神经。 陈子轻很顺利地就走出了乱石岗,原本紧绷的心也松弛了下来,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可很快就发觉了另一个问题——铁锹忘记拿了。 “算了,不就是一把铁锹嘛,不要了。”陈子轻自我安慰了一句,让他再回一趟乱葬岗,那是绝不可能的。 然后,一把铁锹突然从他的身后,被递到了他的面前。 锹脏兮兮的,就是自己用的那把。 顺着眼前的这把锹,陈子轻转身向后看去,只见一张人脸正贴在他的背后。 “嘿嘿……”人脸在怪笑。 陈子轻如触电般,整个人后退着跌倒在地,他惊惶地张着嘴,半天才发出了震惊的声音。 “俞……俞夫人!” 站在陈子轻身后的人,竟是俞有才那个疯夫人,她给陈子轻送锹来了。
第81章 春江花月夜 俞夫人身上穿着陈子轻第一次见时的襦裙,发髻凌乱,珠钗不见一支。 原本皮肤光滑的脸上有两块淤青,不知在哪磕的,她手举着铁锹,嘴角一直怪异地咧着。 陈子轻看她的一双脚,挨着地,没瓢起来,那他怎么一点都没察觉到她跟在后面…… 什么时候出现的啊,还知道他忘了捎上铁锹,特地给他送来。 这么好心! 陈子轻紧着声音问:“俞夫人,您看到我挖坟啦?” 俞夫人“嘿嘿”笑着。 陈子轻后背发凉,他撑着地爬起来,小心握住铁锹对着他的那头,手沾着土一把扣住。 “多谢俞夫人帮我拿来铁锹,让我不用再跑一趟。”陈子轻干巴巴地道谢。 俞夫人依旧在笑。 陈子轻攥着铁锹木把手垂下来,铁片抵着地面磕进一条细痕。 俞夫人瞪着那细痕:“嘿嘿……嘿嘿……” 陈子轻听她这笑声,浑身哪儿都毛毛的。 “我要回义庄,您去吗,去的话就和我一起。”陈子轻尽量表情如常,“义庄周围有空屋子,虽然破了些,但有避雨挡风的地儿,收拾收拾能铺个草席。” 俞夫人的眼里不见一丝清明,疯疯癫癫。 陈子轻叹气,这个妇人是不是目睹丈夫拿剪刀修剪脸,杀鸡似的戳脖子放血才疯的啊。 要真是被吓疯的,那怕是好不了了,视觉上的冲击和心理上的刺激大到难以想象。 陈子轻往她身后看了看自己走过的路,乱石岗的面貌陷在一团暗黑里,阴森森的,无论如何都不在这待了,先离开。 于是陈子轻试探着去碰俞夫人胳膊布料,捏着一小块拉了拉,见她不抗拒,就拉着她走。 “俞夫人,俞掌柜昨日已经下葬了,换了新衣衫走的。” “我二师兄给他换的里衣。” “外衣是我大师姐负责,鞋袜是我穿的,我们帮他整得很体面。” “我师傅说那墓地的风水还不错,是个敞亮地儿……” 陈子轻一路走一路拉着俞夫人,他自说自的,耳边是她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二人以这种另类和谐的气氛走到西大街。 俞夫人突然去抢陈子轻的铁锹。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直接吓懵陈子轻,他没来得及使劲,铁锹就从手中抽离。 俞夫人把铁锹丢地上,砸到了陈子轻的脚尖,他下意识垂头后退,等他再看去时,只看到了俞夫人跑走的身影。 陈子轻在原地呆滞片刻,他顾不上铁锹,拔腿追了上去。 “俞夫人!您别跑啊!俞夫人!” 疯妇人没有停。 黑灯瞎火的,陈子轻一个没混熟地形的外来人口,比不上本地人,哪怕是个疯了的本地人,他不出意料地跟丢了俞夫人。 眼睁睁看着人跑进巷子,紧跟其后进去却扑了个空。 哎! 陈子轻气馁地叹口气,嘴角撇出沮丧的弧度,他退出巷子,突地感应到什么,抬头见到一个黑影立在不远处的树下。 那高度跟肩宽,乡里找不出第二个。 陈子轻惊愕万分,邢剪怎么会在这里?他小跑过去:“师傅,你是来找我的吗?” 邢剪一掌拍在小徒弟的后背上面,小徒弟被拍得身子前倾,布娃娃一样栽倒进他怀里,他都没说什么,小徒弟反而嘀嘀咕咕地责怪他胸膛太硬,像石板。 以为他听不见。 陈子轻在邢剪推开他前撤离,他捂着撞红的额头说:“师傅,你才到吗,我追人来的这边,就是俞掌柜的夫人。” 邢剪拍拍长袍的松垮衣襟:“我到半刻钟了。” 陈子轻一惊,半刻钟的话,邢剪岂不是见到了俞夫人。他忍不住抱怨:“那你见到我追俞夫人,怎么不帮我拦着她?” 谁知邢剪来上这么一句:“什么俞夫人,不就你自己。” 陈子轻倒吸一口凉气:“师傅你别骗我,俞夫人一路在我前面跑,她跑进了那边的巷子,我也追进去了,怎么会就我一个。” 邢剪惯常狠厉的眉眼懒懒的:“你师傅我没见着你以外的人。” 陈子轻一把抓住他的大宽袖子:“师傅,你是不是没瞧仔细,花眼了啊。” 邢剪冷哼,小徒弟这是嫌他老。 袖子上的手还在使劲,粗布都要给抓破了,他不得已地弯起了腰背:“松开。” “给老子松开!” 陈子轻嗖地松开双手,举在脑袋两侧。 “师傅,你真的没有看到俞夫人吗?”这对陈子轻很重要,他再次询问,踮脚都凑不到邢剪耳边,麻裤里的小腿线条紧绷到抖动。 太累了,不踮脚了。 陈子轻站回地面,高高仰着脸,暗淡不清的光线下,一双大而圆的杏眼亮晶晶的,不是嵌了星辰,是有一捧春江水。 邢剪皱皱眉,小徒弟越来越不像话。 陈子轻看邢剪背过身去,他赶紧绕到对方面前。 邢剪又侧着肩膀背过去,陈子轻又从他身后往他正前方绕。 师傅跟小徒弟这样来了三五回,小徒弟求饶:“师傅,我头晕了,你别转我了行吗。” “让你转了?不是你非要凑我跟前?” “我想师傅理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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