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玉吃痛,盯着从自己身上流出来血看了半晌,张开嘴咬住了自己的手,把那些血吸食干净,过度鲁莽的动作把臂膀咬得有些体无完肤,旁人倒吸了一口凉气,纷纷拿着砍刀锄头退后,只有老婆子的哭叫声响彻着。 其他人如同看到怪物地对他退避三舍,人群中只有一个老者缓慢地走了出来。 被宿玉咬得体无完肤的手臂轻而易举地被老者劫持住,宿玉啊了一声,拼了命想要挣扎,却被牢牢地禁锢着。 “像一张白纸啊……” 站在他面前的老者却没有动,只是将他的手抬了起来,闻到了他破口流出的血,用指腹擦去了皮肤上的血迹,受伤的肌肤就已然恢复了原样,有些温暖的东西从伤口处涌入,困扰他半年多的饥饿像是突然消失了。 宿玉的眼中茫然又惊愕,他仔细端详着自己的手,忍不住看着伤口,在众目睽睽的注视下,忍不住地往后退了一步,却被那老者紧紧地抓住了手,将他从那昏暗的柴房堆里拉了出来,像是正大光明地让他站在了阳光下,令他不住地瑟缩,想要去躲。 “仙人,这怪物是妖孽啊!” “前日夜里,我还看他偷吃吴大娘家的鸡,生吃了,这跟野兽有什么区别啊!” “宿婆子你离他远点,说不定哪天饿了,他就把你吃了!” 我只是饿了,很饿,吃不饱。 宿玉低着头,他听着其他人唾骂声,看着旁边跌坐在地老婆子,茫然地看着自己的脚尖,他有点站不稳,足间以一种怪异的姿态支立着,这是他这段时间学着人,学着老人……那些人就是这么走路的,只是他还没学好,走得有点奇怪。 “想吃饱饭吗?” 那位无所不能的,被大人们喊着仙人的老者,朝他说出了这样的话。 那是宿玉降生人间,游游荡荡地飘了很多年,又再化人之后听到的最清楚的一句话,甚至句子字语的意思他都听不懂,但是‘吃饱饭’的三个字他是能听懂的,所以在那时候,他几乎没有犹豫地点了点头,取而代之的是周围村民如释重负的声音,与老婆子的哭喊声,其实他理解不了这些东西,只知道跟着他走,就能吃饱饭。 仙人说道:“那跟我走吧,去一个能让你吃饱饭地方。” 宿玉知道他很快就要去吃饱饭的地方了,但他知道老人也会吃不饱,于是将藏在了田里的储备粮挖了出来,他不懂做这些的意义,只是将东西挖出来的时候,周围的村民离他数步之远,只有他拎着那些死鸟牲畜留给了老婆子,而老婆子只给了他一个包裹,里面都是破败的旧衣裳,很宽大,是拿大人的衣服改的,穿在宿玉身上松松垮垮。 “要说谢谢,她养了你半年。”仙人与他道。 宿玉张了张口,说不出话,仙人就没再说了,拉着他离开了宿家庄。 仙人是个很有耐心的人,身上散发着一股宿玉很喜欢的味道,跟着他的时候好像一直都不饿。 甚至宿玉跌跌撞撞地走不动路的时候,他会停在前面等人,又或者将他抱在怀里,慢慢地走。 他走进城镇,见到了琳琅满目的货品与人,令他垂涎的食物香气飘得到处都是…… 宿玉用手扒着饭吃的时候,周围人窃窃私语。 只有仙人耐心地替他擦去手中的污渍,将一个怎么也拿不惯的勺子递给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怎么用,“你看别人,吃饭都与你不一样,你要学着去看别人。” 仙人在教他,怎么做一个人。 教他饿着的时候,要控制住自己的食物,教他怎么不受伤地获得食物,教着他接受善意的时候要说声谢谢,也在教他如何摈弃着一切作为游魂的本能,去学着做一个人。 在往后很多年里,宿聿还记得他被唤为宿玉的时光里,在狭角柴房里被那个仙人从角落里拉出来,随着那位仙人从偏僻破败的宿家庄里出来,走向了另一个从没见过的人世,他们在人间走了半年,走到了遥远的天虚剑门,站在那望不尽尽头的山阶前,仙人拉着他的手与他说道—— ‘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 …… 那句话,宿聿记了很多年,直至现在听到这个声音出现在耳际,过往的记忆就像是一寸寸地产生了裂痕。无声的、刺耳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叫唤,像是在开玩笑,碾碎了他心向人世,无忧无虑的旧日时光,最后像是千年前天虚剑门的血案,万宝殿的宝器那样裂开呲牙的大嘴,嘲笑他的无能为力。 “是你。” 魔窟石门内,宿聿的手紧紧地握着老山主,维持着那即将流逝的生命,却止不住他自己一直在颤动的手,他想过很多人都有可能,剑门里某个师兄或者师姐,当年死无踪迹的剑门的师叔或者长老们。他来问老山主,就是为了问当初那些死去的人里,有没有可能存在一个不在他视野范围内的叛徒。 墨兽注意到宿聿情绪的失控:“宿聿?!” 这个魔窟里魔阵与灵阵交汇的阵法,幕后人熟识仙道的线索,当年血瘟疫无可控制地爆发在天虚剑门,受困妖山魔窟时那上百道针对他设立而下的魔阵……一切线索像是更为清晰地呈现在他的面前,眼前这个人,他的身份轻而易举地控制着所有事态的发生 ——天虚剑门门主,剑宗宗主,千年前那位仙道魁首。 可是为什么,魔道的幕后人应当是顺应他们所有人猜测那样,自魔道流放之地出来的气运之子,这样的身份怎么会与天虚剑门门主这种仙道修士的身份联合在一起,师尊入魔了吗? 不可能,千年前那个和蔼耐心带他回天虚剑门的人,若是入魔了为什么他从未发现过? 墨兽意识到强烈的不对劲,它急忙释放出阴气想要与外界的不见神明联系,可当阴气越过那个魔修撞击在石门上时,此地范围内突然浮现了很多魔纹禁制,明明它跟宿聿进来前就已经把此地魔窟所有的魔纹破坏了!它的兽瞳快速掠过,最后看向老山主脸上的魔纹,该死的,这魔修竟然丧心病狂到此,利用老头的身体来布置陷阱:“宿聿,这里有新魔纹,我们跟外界的联系断了!” 魔修的眼睛看向墨兽,仔细打量着墨兽的存在:“这只镇山兽就是你的底牌是吗?” “万恶渊,确实是一个我从未预想到的存在,我原以为鬼道只剩下虚无之地了……” 话还没说完,古灵舟骤然展开,强大的阴气在古灵舟的调动中往外延伸,与企图霸占此地的魔气展开了强烈的碰撞,双方的初步交锋顿时激发了四周的阵法,一个阴气所成的阵法以宿聿为中心展开,与石壁上压过来的魔阵碰撞,阴气与魔气的交锋维持住了平衡。 魔修的眼底多了几分欣赏,“比千年前长进了,知道随时随地布阵……” 他的语气带着寓教于乐的轻松,明明是令人厌恶的声线,却与宿聿记忆深处那年迈老者声音格外地相似,每一个行为,都能让宿聿看到身上属于那个他敬仰之人的影子。 老山主还在竭力地说话,他的眼睛瞪得老大,听到魔修的声音也刺激了他的意识的恢复。 他抓住宿聿的手,颤悠悠地、咬牙切齿地说:“……夺舍,他太像了。” 闭上眼睛,老山主能回想起以往把酒共欢,闲适下棋的老友,在千年前那种时候,他与老友的命数已经到了一个境界,若此生得到顿悟的机会,他们便可像上古仙道所说那样,得到登仙的机会。 可足够漫长的生命,让他们的容貌衰老,对长生的渴求也渐渐远去,他热爱四海游历,隐居于世俗之外的地方,老友心系天下,像把毕生所学教与宗门弟子,也心善慈爱,门下弟子众多,成立了那赫赫有名的剑宗,甚至闲适之际,老友还说及将来隐居世外,将天虚剑门种种交于弟子,从此做个闲散修者。 在老山主的记忆里,老友便是如此,哪怕是千年前,也是如此。 甚至从什么时候,老友的内壳换成另一个人,他都未曾发现过……直至三百多年前,他发现极北魔渊的异样,开始对天虚剑门陨灭真相产生疑惑时,才开始埋下一枚怀疑的种子。 可是太晚了,魔修洞悉人心的手段太厉害了。 宿聿冷声道:“什么时候?” “那就要说在很久之前了,你说有时候人的善意怎么就那么简单,亲自地把毒蛇请到了面前。”魔修像是在开玩笑、轻飘飘地说出后话:“夺舍他确实很费劲,毕竟是仙道魁首,能创立天虚剑门的人,剑门之主确实有着非常强的毅力与实力,以至于当年我的身体确实是毁了……但凡当年他斩妖除魔再坚决点,我早就死在流放之地。” 仙道魁首,确实有着非同一般的能力。 以至于魔道崛起有所起色的时候,当年天虚剑门的门主,就已经发现了流放之地的异样。上古四道打架所带来毁天灭地的结果,已经让修道界经过了一次打击,所以一察觉有魔道复辟的迹象,剑门之主所选择的就是除魔以卫天下,第一次进入流放之地,将彼时的他好不容易凝聚的身躯,斩杀倾毁。 当他重伤伪装成一个懦弱的孩童,从废墟里爬出来的时候,楚楚可怜。 那人的剑迟疑了,变给了他侵蚀入体,得到最后反主的机会。 这点东西对魔道来说几乎是刻入骨子里、最擅长的事情,若是那位仙道魁首没因为斩杀他而重伤,他甚至都没有机会入内,去成为他的心魔,至此潜伏在他的身体内,扭曲并且最后夺舍了他。 “看看你这样子,就因为那半年的善意,我在他身体里学的最多的就是他的善良,这种东西也是最好击溃人心的东西。”魔修指尖散出魔气,与宿聿的阴气正面对抗,语气还是循循善诱地往下说:“扮演他确实有点难处,可扮演他的善良,却足以让我得到苟延残喘的机会,你看你,就因为我当年将你从宿家庄救出来,哄小孩的手段,足以让你对我建立依靠,信任我,依赖我……” 宿聿的瞳孔稍稍颤动。 “你看我学他像不像?”魔修不吝啬继续刺激宿聿,揭开这些是他愉快的恶趣味,笑着说:“他收徒是为了传道,我不一样,我收徒,只不过看中你们这样的好胚子,若不提前物色培养,哪能造出那样漂亮的万宝殿,一件件都是我精挑细选,都是我仔细打磨的、至高无上的宝物。” 魔修面上挂着笑,心底浮现一抹阴鸷之色,他的四指一屈,周围魔气的流动的速度豁然加快,一点点地朝着正中间的宿聿倾压而去。 动作如此,但他的口中还是继续地说着,似乎像是在叙旧,与许久没见的小徒弟说说旧日的情谊:“说起来,你第一次会喊师父的时候路都没学会走好,走路那简单的事情,你却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确实有点笨,但笨点也是好事,你说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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