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像但凡被人找了个不是,柳闲就会厚此薄彼似的。 就像这一次他参加镜湖玉宴,明明在他心中是这么大的一件事,他每日都忐忑而兴奋地等待它的到来,而这半个月柳闲都没露面,竟然跑去和杨徵舟喝茶了! 说不在乎都是假的,只要一想到这个人,谢玉折就浑身难受得像是有蚂蚁在乱爬,肺里闷闷得就好像要鼓起来,他满脑子都是:师尊和杨徵舟去喝茶,看都不来看我一眼,不来看我一眼,就一眼…… 随后他又在心里使劲摇晃自己的脑袋:我明明只是想学个剑,怎么和争宠似的?师尊最后一日不是来看了我,还救了我吗? 谢玉折啊谢玉折,你真该多读点书,如今竟然头脑简单到连君子之道都忘了个干净,竟然如此小肚鸡肠! 不过话虽这么说,在在回房拿自己的书的路上,他翻了翻自己手上从杨家借来的书,仍下定决心把它们全都还回去,他不会再借了,更不想再让柳闲碰到杨徵舟的东西了! 见柳闲不相信的眼神,谢玉折收起了自己的小人心思,定定地补充道:“这是我的书,损坏了也无妨。” 枝上绿影镶金,微风吹过发出阵阵簌响,不知是哪里的鸟儿婉转地啼了一声,冬日过去了,如今春光正好。 “好吧。”柳闲看了看自己手里有明显多次翻阅痕迹、却仍保存完好的书籍,他记得谢玉折很喜欢这本书,当初攒了很久的钱才买到。 他微扬了扬下颌,压住差点翘起的嘴角,“为师屈尊用一用。” 谢玉折点了点头,又摸索着慢慢跳下树了。 柳闲用书半挡着脸,虚着另一只眼睛看着树上被风吹动的叶子,想象着谢玉折不会轻功还恐高,一定是小心翼翼往树上爬的那副模样,一时眉眼弯弯,笑咧了嘴。 难怪刚才树晃得那么厉害呢。 “你在笑什么?”谢玉折昂头问。 气运之子,怎么现在看着还是柔柔弱弱的呢?总是忘记谢玉折在面对敌人有多冷漠凶猛,只记得他乖巧又纯善的柳闲想不通,他笑道:“我在想,过几日找个大夫问问,怎么能治治你那——” 算了。 他眼神一黯,顿时收了声。如今日子当然轻松舒坦,可书中原定的未来呢?谢玉折拜入仙山,同他拔剑相向,一剑穿心。 帮敌人就是害自己,猪油蒙心,才会养狼为患。 掰指头算了算,明天正是个好日子,潇洒了这么久,他也该动身了。 云层随风而动,太阳被遮掩了一半,日光变得黯淡起来,不再刺眼,便也无须遮挡。柳闲把那本书挂在树枝上,眼帘半合,看着深绿无风的枝条,枝叶晃晃荡荡,他的眼皮随之一扇一扇,没过多久,便失去了意识。 再一睁眼时,谢玉折已经不在树下,而他身上多了一层被子。 * 翌日,谢玉折一如既往的早起,要先给他那便宜师父做早饭吃。他昨日新学了一道好菜,已经实践了两次,觉得味道还不错,步履轻快地端在桌子上,正想让柳闲赶紧起床尝一尝。 端着木盘立在柳闲房门口,他朗声道:“师尊,起来吃早饭了。”他眼睛亮亮的,瞧了瞧手中卖相颇好的羹,语调是自己压制不住的欣喜上扬。 和意料中的不同,不用敏捷闪身躲过突然砸来的枕头,也不会被沙哑的闷在被子里的声音怒骂,木门也不会诡异地自动打开然后或狂风或钝剑朝他袭来,房内一片安静。 难道柳闲现在穿衣服,不方便开口? 谢玉折说:“师尊,昨日习完剑后,我去后厨学了个新菜品——” 很好吃的。他想这么说,但终究改口:“比之前的好吃一些。你穿好了衣服就出来,我在外面等你。” 说完他便端正地坐在石凳上,脊背挺拔,看着雾气氤氲,看着雾气浅淡,看着羹汤发凉,他又去厨房热了两碗。 如是往复,柳闲仍未应声,仍未出现。 再也等不下去了,他起身推开那扇紧闭不开的门,顿在了原地。 屋里哪还有人?像来松散散开的被子已经被折成了方块,没有一点温度,显然房中主人早已离开。正中的桌子上留着一张字条,其上没有交代任何事,只随意写着五个字:“书你拿回吧。” 一旁正放着他完好无损的书,甚至没有柳闲触碰过的痕迹,柳闲又不明不白地离开了。 谢玉折没有碰那本书,捏起那张纸条攥成团,回身把刚热好的羹饭倒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080章 天不生 三月十九, 镜湖玉宴落幕第一日,又一届魁首诞生的第一日,醉梦长里就单来了个不速之客。 眼前的少年平日里就爱绷着一张脸, 此刻面色更是黑到极致,杨徵舟温柔地笑问:“小仙君,此时你不是该跟着柳闲学剑吗, 怎么来我这酒楼了?” 谢玉折却不答,他急声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杨徵舟微微昂头,用折扇柄点了点自己的下巴:“特别的日子吗?我想想……楼上小雀筑巢的第四天,邻居王家的小狗怀孕正好第三周,” “不是这些。”谢玉折冷声断了他的胡扯:“和柳闲有关的日子。” 这不是柳闲第一次突然消失,但冥冥之中谢玉折知道,这一定是和平日不同的一次。 天下第一的仙,曾经被囚禁上百年, 身缠无数谜团,满口调笑却从不低头的人,能同他这种凡人说笑一时便罢了,怎么可能当真白费时间? 一个见过无数珍宝的上仙为什么把菩萨针看得如此重要,近日又为什么表现种种反常,山雨欲来风满楼,他早该察觉到的。 “三月十九……”杨徵舟的脸骤然变得煞白, 手上扇骨已经快要被捏碎:“他是不是不见了?” 他在心里狠骂了自己一句大逆不道而后猛地站起身,疾步离开, 上了停在院子里的青鸾车。 提防了百年,仅仅安生了这几个月, 他竟然就忘了忘了! “你跟来做什么?”看着同样掀起青鸾车珠帘的谢玉折,杨徵舟皱眉问。 “我也要找他。”谢玉折毅然决然地踏上了车, 行云流水地合上了围帘。 情况紧急,二人本就没什么共同语言,此时更是不想过多交流,杨徵舟只好不管他。 “我们要去哪里找他?”在一大片的沉默中,谢玉折按耐不住,终于开口。 杨徵舟敛着眸,谢玉折却觉得他在望云端,他道:“去天不生。” “天不生?”心中的不安被这三个字放到最大,谢玉折苦着脸道:“他说他厌恶天不生,先前已经回去过一次,拿走了需要的东西。” 这句话,他更像是在对自己说。可嘴上虽然怀疑,心中的恐惧却半点不假,他似乎能猜到柳闲在做什么,不然他也不会因为柳闲一次不在家中,而着急到了找杨徵舟的程度。 “与此无关,”杨徵舟神色复杂,微卷柔顺的长发都在跟着打颤,他道: “……是去寻仇的。” 青鸾车速度很快,不久便停了下来。眼前是一座拔地千里的山,半山腰就已经插在云雾之中,山尖更是只在想象之中的渺远,柳闲就曾住在那个地方。山门的牌楼角檐上翘,挂琉璃灯,玉阶七千浮于山门之内,叫人望不到头。 而一块冷透匾额高悬于顶,玉底赤书,其上镌着三个大字—— “天不生”。 * 这一次回先剑宗,柳闲没有直接潜去水云身,而是用缩地成寸之术迅速到了大门口,原想打算大摇大摆地从这儿晃悠进去,却不曾想看到了个意料之外的人。 眼前人凤眸狭长,削鼻薄唇,身上衣袍是由孔雀翎制成,原本华美又灿烂,如今却已经陈旧,打满了各色补丁,袖口都被磨出了洞,像是失意后的戏子,身上仍穿着十年前金陵公子所送的锦衣。 可他身上半点风尘气也没有,不沾浮尘,破旧的衣袍在他身上像是仙人的宝物,散发着清淡的光彩。这人光是站在那里,所有的日光就全都透过他的身体,照得他有些透明,不像这个人间的人。 明明是个有些刻薄的长相,穿的也是浮夸又诡异,他淡灰色的眼中却尽是温和的光,为数不多的神色里尽数是怜悯。 他像是浮在万里高空之上,空灵而尽显慈悲,他唤他:“兰亭。” “……” 柳闲的背影在原地停了良久,感受到身后有一一道淡然的目光注视着他。 而后他收敛了浪荡的脚步,合腿站定,转过身时已经换上了恰到好处的笑脸,弯腰抱拳,恭敬地朝那人行了一礼:“夫子,好久不见。” 见眼前人依旧无言,他继续沉着声音道:“兰亭不知您今日远游归来,与您如此纷乱繁杂之地相见,实在有愧。” 那人对他说:“兰亭,你不该去。” “斯人已逝,旧事不提,此行对你百害而无一利,你得不到想要的结果。” 他像是能未卜先知一般的笃定,而柳闲全然没看见,他只含蓄地笑着:“我心中本就没有任何期望。” 今日结果究竟如何,柳闲并没有十足把握。 只不过,他今日要做的事在原书里是没有的,他柳闲活了这么久,终于做了件自己也不知道结果的事。 “我并非想要劝阻你,只是想来看看你。”那人轻轻笑了,他摇摇头,看着柳闲刚刚恢复的眼睛,言语间有些明珠落尘的惋惜:“你本该是世间最天骄,何必同一群活不过三百年的蝼蚁置气。” 柳闲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抬手时不周真身已握于手中,熠熠地闪着寒光。他一手握着剑柄,另一只手捧着剑身,明明是臣服的姿态,却带着一触即发的危险,他道:“山上有我未尽之事,这么多年了,总该找个机会了结,兰亭先告退了。” “罢了。我曾去过你原来的世界,见有些人把家养的狗当做至亲之人,狗死了,主人能哭三天。虽然我不理解,但想必你的心情也是如此。”那被柳闲叫做先生的人不解地垂了垂眉眼:“虽然你养的东西已经死了上百年了,不过,既然这是你的心愿,那也能再同他们玩玩。等此事了了,我再来寻你。” 似是于心不忍,临走时他再道:“你我和谢玉折不一样,对我们而言,情是负累。我看着你成长,不愿见你为之烦忧。” 话音还未落,这人的身影业已完全消失,而柳闲还是进了无悲殿,没惹起半点风声。 三月十九,春光明媚,天不生下雪了。 每年的这个日子都会下雪,弟子们早已见怪不怪,毕竟天下唯一的仙都住在这里了,还有什么能算得着怪事儿呢? 只不过,来此晨会的大能修士们却隐隐觉得,今日的雪同往日不同。这雪已经下了一百多次,其中原因,他们心知肚明。只是,往年的雪都是散落如絮,柔柔弱弱一吹即散,像是春日柳絮的幻影,构不成半分威胁;今日却有些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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