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庆炎问:“他们抢钱,你为何不报官?” “……”三福又沉默了,见那颗金黄色的小脑袋凑在自己的膝前,他想伸手摸一摸,又觉得不能冒犯世子,最终手只是抬起来了一下,没落到世子头上去。 一只小手突然伸过来,抓住他的手指。殷庆炎追问道:“本世子在问你,为何不报官?” “……因为官不求真相,只求财。”三福轻声说,“官收了他们的钱,把老奴打了出去。” “……”殷庆炎那张尚且稚嫩的脸上露出一抹冷笑,“天子脚下,竟敢公然受贿,这等祸害,留他不得。那官叫什么名字?明日本世子去给你讨个公道,让他付出代价。” 这等祸害,确实留不得,以后不知道还有多少穷人要因此受害,三福便将那官员的名字告诉了小世子。 殷庆炎看着三福疤痕与老茧纵横的双手,心想厚茧无可避免,但他不愿看见亲近之人的手上有伤疤。 好像他晚来一步,没有护到对方一样。 …… 谢家出事时,三福正在临街的肉铺前,带着新来的厨娘挑选猪肉。 得到世子受伤消息的三福狂奔至谢府门前,将胸前不断流血的殷庆炎接过来,简单止血后带去就近的医馆。皇城里的天子听到了消息,连派三名太医出来给小世子诊治。 奄奄一息的小世子仰卧在床上,无意识地流着泪。 “三福……我好痛啊……” “睡一觉吧,睡着就感觉不到痛了。”三福见殷庆炎伸手向他这边摸索,赶忙递过去一只手,让小世子能握着他的手指,求个安心。 他见殷庆炎鬓边下冷汗,疼得嘴唇都在颤抖,想说些什么转移小世子的注意力,可张了张嘴,又发现自己没读过书,不会说什么风雅又逗趣的话。 小世子突然开口说道:“我把我的好友杀了。” 在殷庆炎接受太医抢救时,三福已经跟谢府门前的人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谢川他知道,时常去王府门前叫殷庆炎出去玩的那个谢家小孩,瞧着粉雕玉琢的一个小娃娃,没想到心眼这么坏。 此时见殷庆炎这么说,三福连忙道:“那种人算不得好友!世子,有害于您的都是坏人,当杀!这人呐,好时,就真的跟您好;坏时,也是真的对您坏。就算是老奴,也有变坏的一天,到那时,您也该杀我!” 小世子怔怔地看着三福,片刻后哽咽着说:“可我不想杀你。” 三福神色一怔,随后笑道:“那老奴会注意,不成为世子需要杀掉的人。” “你要说到做到……” “一定说到做到。” 三福真的做到了。 ----
第83章 番外:永夜难明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 四月的天行难得有雨,天阴云暗,闷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沂地的风沙多,雨前狂风呼啸,将砂石全都打在窗棂,像无数索命的冤魂,不断敲击着罪魁祸首的窗。 十一二岁的刘子博坐在书桌前,往往一坐就是一整日。他是家中备受期望的长子,得为之后的弟弟妹妹做个优秀的表率……他必须学富五车,才高八斗。 他一手翻着面前的诗书策论,一手执笔记录着读书的感悟。蘸墨速度太快,那些被下人提早磨好的墨水飞溅出砚,染脏了他的浅色衣袍。 如此,才能算是勤奋好学。 这个年纪的小孩都贪玩,但刘子博的自制力似乎强到可怕。他长到这么大唯一的一次玩闹就是去姨娘房里抱了一下小弟弟,还失手将弟弟给摔了,被父亲好一顿训斥责罚。 小弟弟是来自大燕的姨娘生的,棕色的头发眼睫,眼大口小,粉雕玉琢,可惜被他给摔坏了。 那他就养弟弟一辈子吧,他害的,他来寻人治。 肩上的担子好像又重了一些,父亲待他愈来愈严厉,日常行走的手臂摆动幅度、用餐时的礼仪规范、与人交谈时的语气与动作、个人爱好与渴求……无一不被严格要求。刘子博时常感觉自己是只木偶,被家人提着行走。 哪敢有什么爱好呢?他听从家人的话,读书练字便是他的爱好。 又敢有什么渴求呢?他是京城中文人子的表率,行端坐正,严以律己,没有什么渴求的事物。 ……真的吗?真的没有渴求之物? 其实有,只不过刘子博不敢表露出来,一直在说服自己对其并不渴求。孩童天性尚有存留,世俗礼法也规训不灭。 父亲经常带他去参加文人间的集会,要他多看多听,多多学习,与人交谈,混个面熟,要有出了事时能够帮自己一把的朋友。 为什么会出事?那时的刘子博想,他行端坐正,严以律己,为何会出事?还需要友人来救? 其实这些人也算不上友人,大家都是被长辈带出来撑面子的儿孙,无论男女,都摆着练习过千万次的虚假笑容,与人维系着表面上的客套。 大家都心知肚明,这只是表面功夫。 刘子博曾在登龙道旁见过群臣朝圣,文人的广袖像是鸟翼,一阵风吹来,刘子博感觉自己随时能展开双翼,乘风而起,飞向九万里的高空。 多么威严啊,臣子。 刘子博想,他有朝一日也要踏上这条长道,展翅飞入议事殿,向天子献济世之策。 戒尺突然打在背上,刘子博匆忙回首,见父亲站在自己身后,面色不虞。 “不可久视前辈,教你的,都忘了?” 闻言,刘子博急忙低下头,温驯地应道:“未敢忘。” 车驾出了问题,他同父亲行走在路边,半路遇见父亲的友人。两名长辈在街边相谈甚欢,后辈需回避,刘子博向两位长辈各鞠一躬,退出数十步。 “卖——糖葫芦嘞——” 令孩童欣喜的声音突然由远及近地传来,刘子博下意识抬头望了一眼声音的来处,那些被甩成金花的糖浆立于红果之上,引人垂涎。 父亲就在不远处,刘子博哪敢有什么垂涎之意,匆忙收回了眼中泄露出的一丝渴望,将脑袋又低了下去。 他在心中想要将今日清晨读过的书给背诵一遍,转移注意力,但思绪总忍不住糖葫芦上面靠,平日里看不见也就罢了,一朝看见,就引人去想。 糖浆吃起来是什么味道的?会很甜吗?听说山楂是酸的,会有多酸呢? 卖糖葫芦的小贩在街边停下,孩子们一窝蜂地围上去,买到的欢声笑语,没能买到的,便缠问着那小贩明日何时会来。 就算明日小贩回来,他也买不到,他明日要在家里读一天的书。刘子博迫使自己不要再去想,要不是不合礼数,都要去拽着自己的头发让自己停下思绪。 是他修身还不够,怎么今日的思绪会这么无法控制…… 一道清朗而富有朝气的声音突然刺破周遭的喧杂,响在众人的耳畔—— “三福——不是说好今日给我留一串的吗?” 那小贩虽含着笑意却谦恭无比的声音随之传来:“留着!殿下的嘱咐,小的怎敢忘?” 街边谈笑声持续了很久,街头是父亲与友人,街尾是小贩和一名被称为“殿下”的女子,两边都热热闹闹的,显得中间的刘子博身旁寂冷。 ……等等,殿下? 刘子博抬头看向街尾,声音与孩童早已散去,他没看清人,先看清了一根竖在自己面前的糖葫芦。 他咽了咽口水,悄悄抬眼,看向拿着糖葫芦的女子。金发金眸,恍若神仙,漂亮到有些雌雄莫辨。 是皇族的公主。 沂国对于“公主”一词的解释,一直都是“男人的主上”。而如今沂国皇室中有着竖瞳的公主,只有长公主王遗策。 刘子博赶忙贴掌要向长公主行礼,却被长公主用糖葫芦先一步戳在了唇上。那公主笑嘻嘻地说:“瞧你馋的都快流口水了,吃吧。” “不……”刘子博被对方明媚真诚的笑给恍了神,胡言乱语道,“我没流口水……君子不可贪口腹之欲……” “但小孩可以。”长公主抬眼看向街头正在交谈的两名官员,随后了然地绕过刘子博,挡在了两者之间,“好了,你父亲看不见了,快吃。” 沂国男子不可久视女子,更不可盯着皇族乱看,长公主挡在两者之间,正好遮住了父亲看向自己的视线。 如今做什么,父亲都看不见了。但刘子博被规训惯了,接受什么东西之前一定要再三推辞。 长公主见状,直接开始道德绑架:“这糖葫芦都被你的嘴碰过了,我也吃不了了,你不快吃了,就只能扔掉。怎么,小君子要浪费粮食吗?” 道德绑架刘子博,一绑一个准。他不再推辞,躬身道了声谢,双手将糖葫芦接过。 糖浆真的很甜,山楂也酸。刘子博一直是个无味无色的人,在今日突然被一根糖葫芦注入了色彩和味道。 吃完糖葫芦,刘子博翻遍了身上的口袋,想要寻找能够回报长公主的财物。但他今日出来,身上并未带什么钱财。 于是他解下了腰间的玉佩,想要给长公主,可长公主只是瞥了一眼那玉佩,没有接。 “你出门一趟,玉佩不见了,回去会被你爹训吧?不用这样,一根糖葫芦而已。”长公主笑道,“你要是有心回报,就好好读书,快点长大,成为治世能臣,好好保护咱沂国!” “好。”刘子博连忙答应。 长公主心情貌似很好,捏捏他的脸颊,转身走了。 可这人间总不如意,总要生出许多祸事来。 沂国在与玖国的对战中,败了。 他得知长公主要女扮男装,去玖国当那荒谬的质子。 东洲的其他国家并不看重女子,也不承认女子。沂国战败,敌国需要质子定局,沂国太子又不能前去,只剩下一个皇室血统的长公主,自然是长公主伪装成皇子前去当质子。 为何沂国会战败? 是兵器不够锋利,人数不够多,还是西昌王无力应战? 都不是,是行军的粮草没有供应上。 为何粮草会没有供应上? 刘子博拿着从父亲书房中翻出来的粮草私卖交易契,两只手颤抖的都要拿不稳这些罪证。 轻飘飘的几张纸上压了数万冤魂残尸,忽然重的他欲举不能。 他惶然地看向自己的衣袖,那些证明他好学乖顺的墨迹如针,在此时深深刺痛了他的双眼;那些脑子里装的治国之策、为人之道、君子之守,忽然成了灼燎心腔的烈火,叫他痛到失声,有口难言。 选家,还是选国? 谁是对的?谁又是错的? 当一直以来受到的规训与实际产生冲突时,他应该如何行事? 刘子博开始日复一日地浑浑噩噩,他看不清圣贤书上的字句了,课业总是做不好,被父亲训斥,说他对不起家,对不起国,对不起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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