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最迟今日傍晚,他们就要将这口棺送上龙舫,才能准时到达松修府。 再有一炷香的时间,便是钦天监算的封棺的时刻。 一身玄衣的少年天子静默着站在棺旁,静静地注视着沉睡在玉兰花中的人。 他的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兰妃抱着小小的谢孚尹走了过来,最终停在了棺旁。 小公主穿着一身素衣,她吸了吸鼻子,缓缓展开掌心。 “哥哥,我可以把这个送给文先生吗?”她小心翼翼地问谢不逢,“这是我秋天的时候自己摘的……文先生说它很好看,让我将它压在书册中。” 少年看到,谢孚尹手里拿着的,是几朵浅紫色的压干了的野花。 “好……” 谢不逢后退半步,将这里让了开来。 兰妃抱着谢孚尹,轻轻地将手里的花放到了文清辞的手边。 末了,就在二人将要离开的时候,一直没有怎么说话的兰妃突然转身问谢不逢:“陛下,您也放一个东西,去陪陪他吧。” 说完便缓步离开了这里。 这是卫朝民间的习俗,在封棺之前,逝者的亲人好友,会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放入棺内,陪伴逝者最后一程。 负责封棺的人,已站到了此处。 兰妃的话提醒了谢不逢,少年如梦初醒般看向文清辞。 他攥紧了手心。 眼中突然闪过一丝迷茫。 谢不逢不知道,自己可以将什么送给文清辞。 一边的钦天监忍不住出声提醒,“陛下,封棺的时间马上——” 话还没说完,他便惊愕地睁大眼睛,朝年轻的天子看了过去。 谢不逢缓缓抬手,将缠在自己黑发上的晴蓝色药玉取了下来。 黑发在瞬间如墨一般散开。 年轻的帝王就这样放任自己披散着长发,站在文清辞的棺前。 此时,他的手都在颤抖。 谢不逢轻轻地捧起药玉,看了一眼后,不舍得将它抵在了心口。 那天文清辞站在他背后,替他用药玉束发时的温暖气息,似乎还没有散去。 如今只要一闭上眼,谢不逢就能嗅到熟悉的苦香。 少年的唇轻轻扬起。 ……此时的谢不逢已是太殊宫的主人,是富有四海的天子,可他却仍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属于自己的。 兜兜转转,他仍一无所有。 只有这一串沾染了彼此气息的药玉,是谢不逢唯一能给文清辞的东西。 年轻帝王俯下身,他小心翼翼地将这串寄托过自己无数思念与期待的药玉,绕回了文清辞的手腕上。 最后一次将吻落在文清辞的脸颊。 …… 厚重的棺盖,被人推着和了起来。 将最后一丝光亮隔绝。 不知是谁的啜泣声,一阵一阵地回荡在太医署外停棺的空地上。 站在不远处的宋君然始终低着头。 与众人的悲伤不同,此时他的脸上满是紧张。 宋君然在默默地计算时间……自己给文清辞的丹丸,最多支撑一日。 如果自己没有猜错的话,文清辞应当是宫变时吃下的。 棺椁上船之后再动手,应该来得及。 想到这里,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巨大的铁钉,钉入棺椁。 文清辞会疼吗? 又或者他一个人睡在那里,会不会害怕? 谢不逢攥紧了手心,他的身体正止不住地颤抖,心脏似乎也随着长钉入棺的碰撞声,一起生出了痛意。 仿佛那些钉子钉得不是棺材,而是他的心。 “砰,砰,砰——” 木铁相击的清响,一声声回荡在太殊宫里。 “起——” 钦天监的声音,刺穿平静的空气。 一滴长泪,自谢不逢颊边滑落。 身为新帝的谢不逢,不能再随随便便离开雍都。 他更怕自己跟上去,会反悔不肯放文清辞离开。 只得强撑着用理智,将自己留在这个地方。 这场送别,来的太过突然。 就像一场突然降临的噩梦。 如今发生的一切,则无异于漫长的酷刑。 巨大的棺椁被放上马车,一尺又一尺地碾过宫道,并在离开太殊宫的那一刻,与谢观止的马车相遇。 太医署前的空地上,刚才小声啜泣的谢孚尹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小小的身体不停地颤抖,无论兰妃怎么哄都哄不下来。 像是要将她哥哥的那一份,一起替他哭出来似的。 “母妃,我们往后真的见不到文先生了吗?” “……可是他还答应我,等到夏天的时候带我去捡蝉蜕,然后告诉我蝉蜕怎么入药。” “等夏天的时候,他也不会回来吗?” 兰妃的呼吸,都在止不住地颤抖着,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甚至手臂颤抖,难以抱稳怀中的小姑娘。 就当兰妃想要将她交给奶娘的时候。 静默着注视棺椁远走的谢不逢,忽然走了上来,轻轻谢孚尹将抱入怀中。 生着同样的琥珀色眼瞳兄妹,就像是被一起遗弃的小犬。 谢孚尹抽泣着搂紧了谢不逢的脖颈,絮絮叨叨地说着文清辞曾经的许诺。 而谢不逢就这样静静地听着,似乎是想借小姑娘之口,将这错过得时光全补回来似的。 他缓缓地摸了摸谢孚尹的长发,轻声问道:“他也会这样抱着你吗?” 谢孚尹的身体忽然轻轻一顿,小姑娘摇了摇头,哭得晕晕乎乎的她不经思考便说:“不,不会……文先生的胳膊,受了好重好重的伤,他抱不动孚尹的……”
第65章 懵懂的谢孚尹, 曾轻轻朝文清辞张开手臂,要他抱抱自己,去够屋角的惊鸟铃。 但是最后, 文清辞也没能完成小姑娘的一点点心愿。 那天,他指腹摸了摸小姑娘的鼻尖, 稍有一些为难地安慰噘着嘴巴一脸不开心的谢孚尹说:“小殿下,还记得我们的秘密吗?臣的手臂受了伤,抱不动您。” 谢孚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她默默地将文清辞的话记在了心里——原来受了很重很重的伤的文先生, 不但手常垂在身边不能乱动,且还没有足够的力气来抱抱自己啊…… 静静悬挂在太医署屋檐下的惊鸟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声音撞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你说什么?!”谢不逢的手下意识收力,他死死地盯住谢孚尹, 艰难地挤出一句, “文清辞的胳膊受了伤?” 冷风吹刮,撩起披散在脑后卷曲的长发。 如锁链般将少年缠绕其中, 缠得他难以呼吸。 他双目泛红, 既像是传说中喋血的恶鬼,又带着几分难言的可怜。 被谢不逢抱疼的谢孚尹,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呜呜……是, 是受伤了……”接着便是止不住地抽噎。 太医署外面乱成了一团。 “哭了, 不哭了。”兰妃慌忙过来安慰哭泣的谢孚尹,可紧紧抱着她的谢不逢, 却已游离出这个世界。 文清辞的手臂受伤了。 ……自己竟从来都不知道。 将近两年的分别,数百个日日夜夜。 文清辞究竟是怎么度过的? ……他疼吗? 谢不逢领兵打仗百战百胜, 众人称赞他是天生的将领, 拥有常人无法想象的成熟的思维。 可现在他只觉得自己幼稚、愚蠢得没边。 他缓缓松开手臂, 强压下激动的情绪, 为谢孚尹擦去眼泪。 接着尽可能温柔地问小姑娘:“孚尹……文先生, 他,他的手臂伤得很严重吗?” 谢不逢的语气,无比小心。 谢孚尹不想别人看到自己哭泣的样子,她趴在哥哥的肩头,将眼泪全都蹭到了谢不逢的身上。 “……重。” 闷闷的声音透过肩上的衣料,传到了谢不逢的耳边。 只有少年一个人,听到了妹妹的回答。 谢孚尹努力吸了吸鼻子,她一边艰难地调整呼吸,一边回忆着说:“……我,我之前来太医署,抓兔子的时候……不小心摔倒……文先,先生原本想抬手拉住我,可他的手才刚刚抬起这么,这么一点儿——便掉了下来。” 说着,谢孚尹一边打着哭嗝,一边抬手在谢不逢的面前比画了一下。 ——那高度不过三寸。 说完,谢孚尹又止不住地哭了起来。 他不再像刚刚一样伏在谢不逢的肩上,而是直了直身体,红着一双眼睛,看着哥哥无比认真地问:“哥哥你说,你说文先生会不会很疼啊?” 这是小姑娘天真懵懂的无心之问。 可却似一把生了锈的钝刀,直愣愣地朝谢不逢劈砍了过来。 从前“痛”对谢不逢来说,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 可现在他却明白,何谓“锥心刻骨”。 甚至此时的他,就连呼吸都泛着痛。 “……会。”谢不逢轻轻在谢孚尹耳边,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喃着,“一定很痛。” 可是自己竟然直到今日才知晓。 小姑娘本就是想到什么说什么,没什么逻辑的年龄,更别说此时她哭得头晕目眩。 问完那句话后,谢孚尹又吸了吸鼻子,轻声嘟囔着:“……他明明伤得可重可重了……还骗孚尹,说,说只是一点点小伤。” “可是,可是孚尹明明看到,他左手从来都没有抬起来过呀。” ——文清辞的左手从来没有抬起来过。 往日里发生的一幕幕场景,如走马灯一般在在场每一个人的脑海中飞速上演一遍。 那些隐藏在灰雾之后的记忆,在此刻通通变得清晰了起来。 文清辞向来只用右手提药箱。 他的左手永远静静地藏在宽大的衣袖下,就连行礼的时候也一动不动。 不只是谢不逢。 周围所有听到谢孚尹的话的人,心中皆是一阵接着一阵的浑身发寒。 担心冻着谢孚尹,兰妃在她的怀里塞了一个小小的手炉。 此时手炉里的暖气,也透过衣料传到了谢不逢的身上。 可是少年却只觉得冷。 刺骨的冷。 小姑娘还在抽抽搭搭地哭着,然而谢不逢发现,自己却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了。 恐慌又悲伤,复杂的情绪裹着回忆,如运河河水一般翻涌。 当初文清辞放血救谢不逢的时候,伤了左手。 但是少年明明记得,自己走的时候,文清辞的伤害还没有这么严重啊…… 自己离开的这一年多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知道他是怎么伤的吗?”谢不逢几乎是不抱希望地问了一句。 谢孚尹愣了一下,慢慢地咬紧了唇。 就在这个时候,太医署的另一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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