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成功可能性不高,但总比白来一趟划得来。 他腰带缠得纵横杂乱,一边长一边短,走过来差点被自己绊倒。徐流深看在眼里,却不提醒,倚在门开合处阴影驳杂的地方等。 谈善谨慎地停在三步外的地方:“殿下。” 徐流深眼皮未抬:“太远,听不见。” 谈善疑惑,依言走近。 “太远。” 谈善磨了磨牙。 他往前一步。 这一步走得急,带了气,卷起的衣袍下摆和徐流深淡青衣角交错,又极快分开。 “殿下,够近了么。”他心平气和地问。 徐流深不置可否:“再近。” 谈善走了半步。 一步内已是极私密的空间,他不用抬头能望见徐流深下颔,唇淡红,往下是凸起喉结。他身上有焚香后幽远静谧的气息,没有地下一千年雨水沟壑侵蚀的涩味。 距离太近脑子确实容易缺氧。 不管是和鬼还是徐流深。 谈善这人跟弹簧一样,压到最底就算是阎王面前都要顶两句。他双手环抱,客客气气地问:“我能问了吗?” 他其实更想说“你是不是要去检查耳朵”。 徐流深大发慈悲放过他:“问罢。” 谈善开始确定自己发烧了,他强撑着逻辑,什么都想问。但离的近了,盯着徐流深那张千年不变的脸,他胸腔里像有一团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你来花楼干什么。” 问出口谈善心里一咯噔,徐流深又恢复了那副要笑不笑样子。他确实跟他的名字一样,变成一条深不见底的河流,饱含风暴和漩涡。旁人难以猜测他心中所想,也无法预料下一秒他会做出什么。 为了显得这个问题不那么突兀,谈善憋了半天憋出一句:“逛花楼,不太好吧。” 徐流深压着后脖颈,眼尾一扬,宛如冷笑:“只有这个?” 寂然。 他们走到四楼。 身侧挖中空的墙上放着徐徐散开淡烟的香筒,烟里似乎掺了别的东西,闻起来口干舌燥,飘飘欲仙。 脂香阵阵,油头粉面的哥儿和香肩半露的姑娘家嬉戏笑语从一楼盘桓往上升,低头往下是大片雪白肩背。 谈善避重就轻:“逛花楼确实……” 突然“嘭”一声! 有什么东西直直掉了下来,打断他后半句话。 谈善下意识抬头,太快了,是一团什么从上方垂直往下倒,接着巨大茶盏碎裂声“咣当”,有什么四分五裂。人群愣住,反应过后有人率先尖叫出声: “啊啊啊啊啊——” 谈善:……我最近是有点不吉利。 放花楼的客人在短短一炷香内全部回到自己厢房内,外面鸦雀无声。 死的人谈善不认识。 他从五楼摔下来,脖子了无生机地垂下。手腕上镯子翡翠玉镯不知磕绊到哪儿,碎成七八瓣。 一楼一片狼藉,残羹冷炙翻倒,正中央清出一块空地。 十一用手试探脉搏,摇了摇头。 春五娘跪在中间,心知大难临头,两眼一闭恨不得昏过去。命案,这不是她使点计谋能逃得过的罪责,她艰难:“世子爷,奴愿以死谢罪……还请、请世子爷高抬贵手,留放花楼众人一条生路。” 她话说到一半最开始替徐流深弹琴的公子猛然抬头,直直看向谈善站的位置:“是他!是他害了霜平,一定是他。若不是他抢了霜平在爷跟前弹唱的机会,霜平也不会……” “大胆!”春五娘厉声呵斥,“殿下面前,岂容你放肆。” 画桐不甘不愿地闭嘴。 这下众人视线又都集中到谈善身上。 谈善:“……”他大脑飞速运转,先看了一眼岿然不动的徐流深。 徐流深坐在唯一被清理出来的太师椅上,太师椅颜色深,他靠坐,单肘支在扶手上。衣青如水,如一朵巨大青莲盛放椅中,令众人不自觉屏息。 他定定看了会儿跪在地上的画桐:“你说。” 看来指望不上。 谈善迅速回想自己进楼后发生的一切事情。 画桐喜不自胜,磕头叩谢,急急:“殿下不知道,整个放花楼为殿下的到来做了十足准备。楼里的公子都卯足了劲儿想争个露面的机会。” “楼里琴技阿船排在霜平之后,可比试当日霜平却让恩客伤了手,名额才落到阿船头上。霜平本是富贵人家出身,散尽家财却留下一把焦尾琴,心心念念要与殿下做伯牙子期……” 谈善听得眼皮一跳,果然,十一脸色当即变了,大喝出声:“大胆!” 徐流深表情未变,自上而下看人时眼皮窄成薄薄一道:“让他说。” 谈善走了两秒神,画桐立刻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是你!你做了手脚,当日的恩客萧公子明明是你的常客,是你教唆他让霜平弹琴至深夜,伤了十指!霜平夙愿不得,这才跳楼。” 徐流深转头:“你怎么说。” 谈善:“其实,我的琴技理当比他二位高。” 霜平不敢相信:“你!” 谈善心里叹了口气:“守门人是这么说的,不是我说的。” 徐流深微微躬身:“春五娘。” 春五娘闭了闭眼:“他说得是,放花楼中琴艺最高者,唯阿船一人。” 徐流深身边跟着两名侍卫,除了十一外的那一名附耳在他身边,说:“坠亡,目前尚不能判断是被推下来还是自己跳。” 春五娘来脸色刹那变得极白。 “有另一个法子,春五娘,当时五楼之上共十二名丫鬟和七名哥儿,加上熟客来往人数共三十一人整。” 徐流深轻飘飘道:“你说,各打三十大板,谁会先开口。” “来人。” 他身边悄无声息出现足够多的护卫,最近那人的手已经快要摸到瑟瑟发抖的丫鬟腿,对方发出一声惊恐的啜泣。 “被推下来的人和跳楼下来的人落地点不同,用个草人试试就行”——谈善想说,但很快又发现这类做法只能得知对方是自杀还是他杀,再加上他现在自身难保。 春五娘颓然跌坐在地:“殿下!” “都是五娘一人之错,放花楼近日,近日有五石散。霜平偶然得知此事扬言要告诉殿下,奴是怕事情闹大招来祸事,一时鬼迷心窍,这才……” 五石散。 谈善一惊,梭然看向她。 这东西在姜朝的违禁程度相当于现代毒-品了,怪不得能惊动徐流深从姜王宫中出来。 “此物是约莫一月前奴发现的,在后院中。”春五娘低垂着头,哑声,“奴慌了神,犯了大错,愿求一死。” 谈善知道事情远没有结束。 到底五石散从什么途径流入,私下又如何流通,仅仅这一包毫无用处。相比这件事的严重程度,放花楼死了一个戏子不值得令徐流深上心。 “送去衙门。” 清理现场时谈善上前一步,霜平那双眼睛美丽而怆然,睁得大大的。只迟了一步,他就能见到徐流深。 平民百姓见世子一面难入上青天,这是他一生唯一且仅有的机会。 谈善叹了口气,想盖上他的眼睛又实在不敢动作。徐流深在他身边,弯腰,先他一步伸手,动作很快。 苍青骨节带着帕子在薄如金纸的面上一抚,那双眼睛就微笑闭上了。 谈善一愣,蹲在地上:“世子?” 徐流深扔了帕子,拎着他领子:“不走?待在这儿等人死而复生?” 又生气,一天天的不知道为什么,总生气。 谈善心里诽谤,嘴上讨巧:“没有,世子来这儿是为了五石散?” “你以为我来做什么。” 徐流深稀奇地看了他一眼,乍然想到什么,冷冷反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啊? “我才来,不对。”谈善含糊道,“我一直在这里……啊。” 徐流深阴阳怪气:“姓萧的是你的恩客?” “不认识。” 谈善费尽心思将话题拉回来:“霜平可能是在去找你的路上被截下的。” “他大概确实将你看作可信任的人。” 已经走到放花楼外,凉风习习,空气中漂浮不知名的花香。 徐流深忽地安静了:“他将我看作可信任的人,我却未必会信他的话。” “世间的事本该如此,仅一人竭力,全无用处。” 路上有一颗颗的石子,徐流深踩木屐的声音“咚咚当当”地变大。他从前走路不这样,从前他是姜王宫完美如木偶的继承者,从不违背半分。 谈善摸了摸脑袋,跟在他身后:“殿下,你要去干什么?” 徐流深仍然把木台阶踩得闷声作响。 谈善还有一事,他没管徐流深,苦恼地说:“我落水撞坏了脑子,不会弹琴。” “万一回宫露馅怎么办。” 仿佛就等这一刻,徐流深优雅地挺直了身,用“看见没,前面这片鱼塘都是我说了算”的眼神施给他一眼,道: “本宫说你是琴师你便是琴师,宫中若有人胆敢嚼舌根,后山那群生吞腐肉的乌鸦正好缺一顿食。” 他仿佛快乐许多,也自由许多。 谈善于是很放心,他希望徐流深是快乐的,就像这是他很早以前就有的念头一样。 从放花楼到岸边有一段距离,划船时经过一片幽碧的荷。 谈善试图找到一个能下手的突破口,但他一个常年久居宫外的小倌知道朝中官宦未免奇怪,他拐弯抹角:“殿下,您觉得鳌太师家中的儿子鳌冲如何?” 徐流深高调点评:“蠢货。” “……”这天没办法聊。 谈善:“那鳌太师……我听说他能文能武,还做过世子的老师……” 徐流深没有反驳这句话,他心顿时往下一沉。 历史上世子涧死因成迷,姜朝灭国也灭得稀奇。他真不知道这事怎么下手,扯个嗓子说你干爹鳌冲叛国谁信啊。 算了,想不通的事情一晚上也想不通,他要睡觉。 接下来的事谈善完全没有印象,他累得眼睛睁不开,两条胳膊在湖里玩水,玩着玩着呼吸平稳。 他睡得不省人事,十一划了半天船目瞪口呆,就差把他拉起来跟自己一起划。他这样的念头刚冒出来,徐流深便动了。 他仿佛就在等这一刻,弯腰把人捞了起来。上岸那一步踏得极稳,两重淡青长裾垂下,交错,密不可分。 十一手里还握着船桨,惊得张大了嘴:“世子,还是属下……”来。 徐流深留给他一个背影。 盈盈檀香如旧。 深秋的黄叶落尽,枯萎在脚下。 徐流深心满意足地抬起唇角,他抱了人从马车下来往客栈走,是短得不能再短的路,长得不能长的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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